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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簡襄之烈

  趙鞅?

  這個名字就像是驚雷一般在宰予的耳邊炸響。

  這不是趙簡子嗎?

  當今晉國上軍將,未來的晉國元帥,聯合四卿驅逐范氏、中行氏之人,為三家分晉奠定實際基礎的開創者,執政晉國長達十七年的一代梟雄。

  如果他是趙鞅,那……

  宰予扭頭看向那個趴在地上的孩子。

  這個小孩兒該不會是趙襄子吧?

  宰予的面部表情忽然變得微妙無比,甚至還有些尷尬。

  如果是遇上了晉國的其他卿大夫,宰予還不至于此。

  但問題是,趙鞅可是被夫子極力批評過的人。

  趙鞅很快捕捉到了宰予的微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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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這是怎么了?”

  有些話,宰予也不好明說,他只能回道:“孟子可能沒對您提到過,我的老師,是魯國的孔子。”

  此話一出口,趙鞅立刻明白了宰予的意思。

  晉國六卿雖然表面和睦,但實際上卻同魯國的三桓一樣,各有各的算盤和陣營。

  韓趙魏三家時常抱團取暖,范氏與中行氏世代交好,智氏則在兩個陣營間左右橫跳。

  十年前,范鞅為了對抗剛剛接任晉國元帥之位的魏舒,與中行寅密謀鑄造刑鼎,打算將當年范宣子執政時期制定的刑書刻在鼎上。

  這么做有兩個好處。

  第一,可以殺一殺魏舒這個新任元帥的威風,告訴魏氏不要以為當了元帥就不把范氏、中行氏放在眼里。

  第二,晉國自唐叔虞開國以來,一直恪守周禮,以周禮為治國方略。但周禮維護的是晉國公室的利益,而非六卿的利益。

  現在晉國公室衰微,六卿勢力逐漸做大,如果還在周禮的框架下活動,難免會束手束腳。

  而范宣子執政時期所制定的法度,就是對于周禮的一次挑戰。

  晉國的新法,賦予了六卿極大地權力,將他們徹底從周禮的君臣體系中解放出來,儼然成了六個國中之國。

  但范鞅和中行寅雖然想要鑄造刑鼎,但卻又覺得挑戰周禮這口黑鍋實在太大,于是他們就想了個辦法,找趙鞅來當這個背鍋仔。

  范鞅與中行寅密謀之后,召趙鞅前來與他們一起到汝水之濱修筑新城。

  趙鞅到地方之后,范鞅先是派他收繳當地的民間鐵器,聲稱要上繳國家。

  鐵器收集完畢后,中行寅又聲稱元帥魏舒下令,要把這些鐵器熔鑄成鼎。

  等到趙鞅意識到不對時,刑鼎已經鑄成。

  果不其然,正如范鞅預料的那樣,刑鼎鑄成之后,各國士大夫的批判之聲如浪濤般傳來。

  但范鞅和中行寅作為幕后策劃者,雖然也被批判了,但唾罵聲主要來自于晉國國內了解內情的人。

  晉國大夫蔡史墨當著眾人的面公開譴責三家。

  他大罵范氏、中行氏干出這種欺君犯上的事情,遲早會走向滅亡。但趙鞅雖然牽涉其中,但他不知道其中內情,如果修養德行還是可以避免禍患的。

  而天下各國的士大夫們,可不知道晉國國內的這些蠅營狗茍。

  他們自然對準作為刑鼎鑄造者的趙鞅一頓瘋狂輸出。

  其中罵的最兇的,當屬夫子了。

  夫子直言晉國恐怕距離滅亡并不遠了。

  他們廢棄唐叔虞定下的法度,使得君臣之間失去了位次尊卑,貴賤沒有次序。

  貴賤無序,臣子就不尊敬君。臣子不尊敬國君,難道還能指望百姓尊敬貴人嗎?

  面對這些指責聲,趙鞅可謂是百口莫辯,雖然鑄刑鼎這事兒他不是故意的,但的確是他執行的。

  而且鑄刑鼎這事兒,從根本利益上來說,六卿其實都能得到好處。

  所以,事后元帥魏舒把其余五卿召來,開了個簡短的小會。

  會議最終決定,這件事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范氏、中行氏隨便打兩板子意思一下。

  至于趙氏,那就苦一苦趙鞅,這口黑鍋你來背。

  這口鍋趙鞅背了這么多年,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兒。

  所以當他得知宰予是孔子的學生后,不僅沒有尷尬,反而有種莫名憋屈的感覺。

  他看了看周邊圍觀的百姓,對著宰予欲言又止。

  最終,嘆了口氣道:“孔仲尼的聲名我早有耳聞,我聽說他博古通今,是天下少有的飽學之士。所以之前我也一直想要向他討教古時學問。

  只是礙于中間有小人作祟,以致于讓他對我產生了種種誤解。

  您若是不忙的話,待我辦完公事,今晚可來下宮與我一敘。

  我愿意向您講述其中的是非曲直,也愿意聆聽您的批評與教誨。”

  趙鞅向來禮賢下士,哪怕對于宰予這樣的年輕人,都算是給足了給面子。

  堂堂晉國上軍將,居然能將姿態放的如此之低,宰予也不好意思拒絕他的好意。

  再說了,和趙鞅交往可不是什么高風險的事情。

  自打出了陽虎的那檔子事情后,宰予行事就小心了許多,畢竟頭上頂一個地雷就已經夠受的了,他可不想再來一個。

  因此,宰予在來晉國之前,一連幾個夜晚都在圖書館里查閱資料。

  可謂是把晉國的情況給徹徹底底的摸了一遍。

  夫子雖然曾經罵過趙鞅鑄刑鼎,但在周游列國期間,卻也曾一度想要前往晉國拜見趙鞅。

  由此可見,夫子雖然不喜歡趙鞅鑄刑鼎,但還遠遠達不到厭惡的程度。

  宰予俯身拜道:“既然您有這個意思,那么,予又豈敢拒絕您的好意呢?”

  趙鞅點了點頭,向宰予施禮道別后便離開了。

  宰予剛剛邁步想要離開,卻發現之前被毆打的孩子還躺在地上。

  他匆匆忙忙的跑到他的身邊,蹲下身子問道:“你沒事吧?”

  小孩子抬起灰撲撲的臉蛋,平靜的問道:“他們走了嗎?”

  “他們?你是說你父親和你哥哥?”宰予點頭道:“走了。”

  豈料宰予話音剛落,孩子眼眶瞬間就紅了,隨后低聲抽噎了起來。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宰予方寸大亂,不知所措。

  你可以讓宰予去到夫子面前質疑周禮,也可以讓他出使國外與一眾朝臣唇槍舌戰,但讓他帶孩子,屬實是難為人了。

  宰予一邊撫著他的背,幫他順氣,一邊問道。

  “我……是我說錯什么話了嗎?”

  小孩兒抬起手擦著眼淚,搖頭道:“不是您的過錯。”

  “那為什么之前打你的時候不哭,我一說話你就哭了呢?”

  “因為之前打我的時候哭,只會讓他們更加得意。所以,即便憋著難受,我也不能讓他們如意。”

  “那你父親到場的時候,你為什么也不哭呢?”

  “父親到場的時候哭,只會讓他更討厭我,他不喜歡我,所以不哭。”

  小孩子的幾句話,把宰予弄得心里挺不是滋味兒的。

  雖然他說的道理都對,但他這個年紀,能夠懂得這些道理,本身就足夠讓人覺得難受的了。

  這平時得遭了多大的罪啊!

  宰予用袖子幫他擦干眼淚,又為他拍去身上的灰塵。

  “年紀這么小,又這么聰明,你父親不喜歡你,這是他的過錯。只可惜我還沒有子嗣,我將來如果有了孩子,要是能有你這么聰明,那可真就是祖先保佑了。”

  “我真的聰明嗎?”

  宰予斬釘截鐵道:“當然了!不僅聰明,而且我覺得你將來肯定是能成大事的。

  你不要不相信我的話,我可是魯國來的儒生。儒生你知道嗎?

  不僅懂得詩書禮樂,而且我還會給人看相。

  你這個相貌可是世上少有的驚奇!”

  明明是夸他的話,但小孩兒聽了卻有些不自信。

  “可……可他們都說我長得不好看,父親也覺得我長得丑。”

  宰予哼了一聲:“那是他們不識貨,大丈夫豈能以美丑分辨高下?再說了,你這不叫難看,這叫天生異相!

  我聽說,圣明的人必定有奇特的相貌。

  就拿我的老師來舉例吧,他的額頭長得像堯,眼睛長得像舜,脖子長得像禹,嘴巴長得像是皋陶。尋常人只覺得不好看,但卻并不知道這其實是王者的氣象!

  而你,同樣也是個樣貌奇異的人,所以我才肯定你的未來肯定能成就一番大事業!”

  聽到這里,小孩子總算露出了笑容。

  “如果真如您說的那樣,我也想同您學習相面的技藝。”

  宰予望著他終于露出笑臉,自己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他從袖子的夾層中,摸出隨身攜帶的飴糖遞了過去。

  隨身帶飴糖,這是他和公輸班交往后,養成的習慣。

  宰予笑著道:“我相面的技藝可是不對外輕傳的。再說了,你是趙氏的孩子,應該學的是治國理政。相面這種末技,不是你應該考慮的。”

  小孩子一邊吮著飴糖,一邊問道:“那您能教我些什么呢?”

  “教你什么?”宰予故作頭疼狀:“你突然一問,我還真不知道呢。對了,我還沒問你的名字呢。

  人的命運皆有天數,我來根據你的名字算算,該教你點什么吧。”

  小孩子聞言,開心的應道:“我呀,叫做趙毋恤。”

  趙……趙毋恤……

  宰予如遭雷擊,他望著懷中孩子的笑臉,險些喊出了聲。

  夫子的仁政,有人可以施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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