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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姿態

  將視線從滿目狼藉的幾案上循,便看見嚴畯已是吃的滿臉油光,口中咀嚼著肉,手上還拿著一根雞腿,一副大快朵頤的模樣,陳瑀不由眉頭微皺。

  而高晉和其他士子見此人這般不識趣,亦紛紛怒目而視。

  嚴畯卻是渾若無事一般,

  兀自叫嚷著:“餐食速速上啊,吾還沒吃飽呢。”

  說著,又敲打案幾嘆息般地唱道:“長鋏歸來乎!食無魚!”

  這下陳瑀都有些掛不住臉色了,冷聲道:“此次菜肴,多山珍而少海味,乃州牧考慮吾州風土人情特意囑咐,嚴君若嗜魚,

  明日便為閣下專門備上一份,可好?”

  徐州東臨大海,下邳更是河道縱橫,河鮮海味其實并不稀罕,蝦魚之類即便窮苦人家亦是常常可食,王政有鑒于此,特名人備上一些野味家禽,正是殷勤待客的表示。

  在陳瑀看來,嚴畯這番作態已不能用輕狂傲慢來形容了,更是不識好歹!

  他顧忌身份沒有直言相斥,一旁的高晉卻是立刻叱罵起來。

  “好個狂徒,尊者面前竟敢如此放肆!”

  嚴畯毫不理會,瞧都不瞧他一眼,只是自顧擊案高歌,

  堂上諸人面面相覷,有同來自彭城的生怕院外的王政聽見,

  不僅嚴畯要受到重懲,

  甚至有可能連累他們,

  連忙上前扯著衣袖,輕聲勸解。

  嚴畯依舊毫不理會,

  閉目仰頭,翹了腿放在案上,搖頭沉吟起來:“雖古之周公,亦不能及?”

  “東海小兒。”說到這里,嚴畯抬眼望向高晉,冷笑著道:“汝可知上一個得此褒獎者何人也?”

  “說來巧了,那人也是姓王!”

  若說前一句話還是半遮半掩,這后一句卻幾乎是開門見山了,話音未落,堂上人皆變色!

  姓王,又和周公有過關系的,還能有誰?

  自然是千古一逆賊的王莽了!

  所謂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要說王莽的前半生的個人形象,可謂是真正的圓滿無缺的完人了,為人謙恭,克己不倦,清正廉潔,禮賢下士,幾乎具備了所有人性的優點。故此無論廟堂之上,

  還是巷陌田間,彼時的天下人上上下下都對王莽贊不絕口,司徒陳崇甚至都特地上表,贊頌王莽的功德,說其之賢勝過歷代圣人,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周公。

  可是后來呢?

  王莽卻篡奪皇位,將大漢江山收納入自己囊中。

  而嚴畯在此時提及王莽,那就是指桑罵槐,意在王政了。

  畢竟王政起家是什么身份,堂上誰人不知?

  甚至坊間本就有類似“王政乃王莽后人”的傳言喧囂塵上。

  一瞬間所有人看向嚴畯的眼神都變得古怪起來,這是赤果果的在找死啊。

  嚴畯看在眼里,卻全無懼色。

  王政的舉賢令他根本沒想過接,卻是張昭自作主張地加了他的名字,兩人本就私交甚篤,甚至嚴格說起來,張昭還對其有傳道之恩,這般情況下嚴畯也只得心不甘本心不甘,情不愿的來了。

  不過一路的不忿卻是越積越多,入下邳后周圍盡是阿諛奉承之言更是十分鄙夷,覺得如高晉這等人摧眉屈膝的丑態,實在丟了徐州士子的臉面。

  直到方才,見了王政刻意拉攏人心的手段之后,嚴畯心中厭憎再難按捺,加上他本就不善飲酒,半壺下肚,此時頭腦發熱,干脆借助酒力,不管不問地一股腦爆發了!

  “不早不晚,王州牧偏在餐時趕來,其無意乎?其有意乎?”

  “若是有意,到底何意?”

  “州牧這到底是準備學周公,還是學王莽啊?”

  “無論何者,我等既為其所牧子民,豈能不予配合?豈敢不去逢迎?正該繼續好吃好喝,讓州牧多等一會,若是天公作美,再降瑞雪傾盆,豈不正好幫州牧傳一個美名于世。諸君以為然否?”

  “名目吾都想好了,便叫王門立雪如何?哈哈哈...”

  狂笑聲中,高晉直接面紅耳赤,卻已顧不上與這豎儒辯解,直接轉首對陳瑀拱手道:“先生,晉絕不是這個意思!”

  嚴畯這幾句話可謂誅心之言,等于斥罵王政為奸詐、虛偽之輩,故意挑好時間來向眾人示好,他不怕死高晉卻沒活夠,哪里還敢沾話。

  堂上諸人亦是個個大驚聲色,膽小的雙腿顫抖,膽大的也不由心中砰砰直跳。

  王政青春年少,眾人是都知道的,而年少者必然氣盛,豈會受得了這等的侮辱么?彭城來的士子更是立刻盡數出席拜倒:“嚴畯不勝酒力,口出妄言,請先生毋與他一般見識。”

  這倒不純是為其求情,彭城士子們更怕事情鬧大后,王政會遷怒到自家頭上。

  他們當然知道王政此時在院外,堂上的話有可能已是聽到,不過畢竟還是抱著僥幸,若是聽不到,而陳瑀又部曲上稟的話,那此事或許便可大事化小,揭過去了。

  陳瑀亦是給嚴畯最后的幾句話嚇了一跳,狂生他見多了,這般不知死活的亦是頭一遭,剛想叱責一番,卻忽然聽見棠外隱約有鏗鏘之聲,登時心中一個咯噔。

  這是刀槍出鞘的聲音?

  壞了!州牧這是聽見了?

  想到這里,陳瑀又望了眼嚴畯,心中只剩一個念頭:“此人休矣!”

  這鏗鏘聲年老體衰的陳瑀都能聽見,何況堂上其他年輕諸人,登時聲息盡斂,人人靜默,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更有人被氣氛感染,竟在這臘月黃天里頃刻間滿頭大汗起來。

  陳瑀嘆了口氣,對求情的幾個彭城士子道:“諸君起來罷,嚴畯,老夫看你也是飽讀詩書之輩,豈不知禍從口出的道理么?你若認個錯....”

  不等他說完,嚴畯哈哈大笑,拿起案上酒壺一飲而盡,更是高呼痛快:“好酒!好酒!”

  “可惜,喝酒的地方不對。”他醉眼朦朧,戟指連點數人道:“幾位,你們還記得么?上次咱們在這下邳一同共飲,可還沒幾年吶。”

  “人人豪情迸發,言談之間,莫不云當秉忠貞之志,守謙退之節,盡吾等所能,匡扶漢室!此情此景歷歷在目!”

  “怎料轉眼間....”嚴畯痛哭流涕,涕泣橫流,仰天大笑:“這徐州疆土,竟然就不復我大漢所有,落入賊寇之手,沐猴而冠,儼然人也!哈哈,哈哈。“

  “嚴畯!”這時陳瑀再也忍不住了,已是瞋目怒喝:“汝在胡說什么!”

  “州牧乃天子欽命的徐州牧,更是屢立功勞,爵厲陽侯!”

  “豎儒竟敢出此大逆之言,其罪當誅!”

  而此時其他的士子們,則人人腦海中冒出的念頭相同。

  這狂生今日是在劫難逃了!

  莫說王政便在院外,別是沒聽到,這話說出來后,陳瑀亦絕對不敢再做隱瞞。

  堂上一時間靜至落針可聞,眾人齊齊轉首,除了嚴畯哭笑變幻,放浪形骸,再無一人開口,空氣中彌漫著令人窒息的古怪氣氛。

  好一會兒,一陣足音響起,卻是一個甲士踏著橐橐腳步走了進來。

  他手按刀柄,面無表情地環顧全場一番后,自然便落在了嚴畯身上,隨后徑自踱步走去。

  見這一幕,高晉心中竊喜,步騭暗嘆一聲,其他的士子們,或是幸災樂禍,或是面如土色。

  幾乎凝滯的空氣里,又一陣腳步聲響起,輕微、窸窣。眾人目光急忙轉過去,便見又有兩個侍婢出現堂口,捧著個封閉的木盤款款走近,緊隨那甲士其后。

  木盤所盛何物?一時間所有人都關注到了這一點,大多數面露茫然,唯有高晉和步騭卻是立刻想到了什么,同時面色一變。

  不可能吧?

  州牧(此子)竟有這般度量,如此容人?

  那甲士率先走到嚴畯面前,森冷地目光盯著其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婢女亦走近時,方才木然地接過木盒,直接掀去蓋子,登時冒起騰騰熱氣,遮掩諸人的視線。更有香氣撲鼻,叫人垂涎欲滴。

  “這...”嚴畯亦是愣住了,一時間竟啞口無言起來。

  “將軍聽說先生好食魚,特命庖廚新作。”那甲士強忍殺意,甕聲甕氣地道:“更命俺轉告,魚肉鮮嫩卻多刺也,先生品嘗時務必留心。”

  一旁的親衛們,只看到自家將軍面色沉靜,卻沒人發現,此時王政負手掩袖的雙掌,已是緊緊握住,攥得發白。

  穿越以來,他何曾受過這般的氣?

  便是郭嘉、于禁那樣留著后世的名將名士,自己一張熱臉貼上,哪怕不予回應,也不會這般無禮吧?

  嚴畯?

  什么阿貓阿狗,竟敢如此放肆?

  刺骨的冷風中,他只覺得渾身滾燙,堂內傳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刀子一樣剜在他的心頭。

  他不惱怒嚴畯做出狂態,呼酒喚魚,兩漢風氣如此,有才之人大抵桀驁,禰衡不就是現成的例子么?

  甚至也不惱怒嚴畯心懷大漢,蔑稱賊寇、稱他沐猴而冠。

  忠臣義士,不可愛卻可敬,當日的徐宣甚至是忠誠曹操,更在他發展的關鍵時刻橫生阻撓,從中破壞,王政最后還是給予其最后的體面和尊重,便是因為如此。

  為敵者皆要斬盡殺絕,但有的敵人,卻值得給予一定的尊重,這便是他王政的底線和原則。

  但是嚴畯的那幾句誅心之言,他實在無法忍受。

  他深夜來此的確是為了收攬人心,可天地可鑒啊,真不是特意挑這個時候啊。

  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嚴畯越說越過分時,身邊甲士人人勃然,親衛隊長更是嘡啷一聲,長刀出鞘,以刀尖柱地,跪倒在地,怒道:“請將軍下令,斬此狂徒!”

  數十侍衛一起長刀出鞘,跪倒一片,眾口一詞:“請將軍下令,斬此狂徒!”

  火光之中,映照鋒銳刀刃寒氣逼人,更有殺氣撕破冷夜,直沖云霄。

  隨王政來的幾個文吏里,張昭正好也在其中,從嚴畯第一句話時,他就聽出來對方的身份了,本還想要求情,更隨著嚴畯越說越放肆時,王政表面上神情毫無變化,張昭膽氣卻是一分分的消融,到此時,除了后悔不迭之外,再無其他念頭。

  反倒是徐方直接出列勸道:“州牧無需動怒,古人云,有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嚴畯,一個小小的狂生,雞犬一樣的東西,若殺了他,反成就了他的名聲。方以為,不如留下此人一條賤命,也好讓士子們,乃至天下人斗知道主公的寬厚仁義,以及求賢的誠心。”

  聽到這話,王政側目看了眼徐方,好一會兒,方才灑然一笑:“說的不錯,此人的確是個狂生。”

  “狷介狂直之輩,出言無忌,無非博人矚目耳,此平常事,本將為何要怒?”

  “不過一個書生有此血性膽量,嘿,倒也難得。”說到這里,他笑道:“去后廚看看魚做好了沒?做好了就端上來。”

  又指了指親衛隊長:“你親自送去。”

  看著隊長入堂之后,王政仰頭看天,心中思緒萬千。

  他真是萬萬沒想到,前番和張昭議事時,方還說彭城這邊已算民心穩固,轉眼間,一個彭城的狂生又狠狠地打了他臉。

  要知道他自己還沒吃飯呢!

  系統加持之下,王政體質固然遠超凡俗,幾日不食都不打緊,可飲食除了是生存所需,亦為口腹之欲,王政又非苦行僧,聲色犬馬,哪樣皆好,無非是看遍史書,知道眼下所走的這條路萬分兇險,即便有系統之助可以偶爾任性,卻終究不可肆意妄為。

  故此,王政自問已是足夠克制本性,容忍他人。

  這一片苦心,此等豎儒不知道,不理解也就罷了,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這讓他心中殺意翻騰,恨不得親手撕了那個嚴峻!

  但是...

  轉念一想,徐方說的也有道理,此人賤命一條,殺不殺本不過一念之間,但若殺了,便有可能破壞如今還算良好的形勢。

  一刀砍了固然痛快,可對方所言的裝模作樣,沽恩市義豈不也坐實了?

  這若傳將出去,王政不怕人罵,可自家的身份,本就導致招攬賢士的工作極為困難,若再有負面影響,豈不是悔之晚矣?

  所以心念百轉千回,最后王政還是在無數次自我提醒中做了決斷。

  我忍!

  暫且忍下!

  他陷入沉吟時,一旁眾人亦紛紛不敢出聲。

  好一會兒,親兵隊長回來了,連呼喚了幾聲,才將王政喚醒。

  “嗯?”王政側目:“魚送過去了?”

  親兵隊長點了點頭。

  “那且再等一個時辰吧。”王政環顧左右道:“讓那位狂生吃好喝好,咱們再進去。”

  “喏!”

  最終,王政不僅放過了嚴畯,還尊重了他的意見,后日的歲旦祭禮,包括嚴畯,步騭在內的少數幾個不愿出席的士子,王政也不勉強,一概答應。

  既然擺出姿態,那便擺足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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