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時分,昭興帝來到了涼芬園。
宗室成員已然到齊,各依次序站列整齊,等在涼芬園正園之中。
太卜在暗中靜靜觀望,京城之中的皇室宗親都來了,除了瑾王。
瑾王為何沒來?
莫非是收到了什么風訊?
昭興帝面向宗室成員站了片刻,宗室諸王、世子、王孫等數百人,與昭興帝相向而立,無一人下跪。
昭興帝對此早有準備。
王室成員對古禮的抵抗最為強烈。
祭禮開始,昭興帝先念禱詞。
這次祭祀的主要目的,正是推行古禮。
今天,昭興帝要讓王室宗親最先學會古禮。
用特殊的方式學會古禮。
“朕為大宣社稷,重拾古賢之道,以古賢之禮教化愚頑,以古賢之方教化黔首……”
昭興帝說了一番重拾古禮的重要意義,又大肆褒獎了圣恩閣的功績,最后希望蒼龍真神降下神諭,以表示昭興帝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真會降下神諭么?
宗室成員看著昭興帝的背影,大家心里有數。
神諭會有的,只要在祭禮的最后一個環節,叫大司祭隨便說上兩句,就是神諭了。
大司祭會說什么?
昭興帝讓他說什么,他就說什么。
沒人會在意大司祭傳達的“神諭”,他們甚至能猜出神諭的內容。
無非就是真神認可古禮,認可皇帝所做的一切。
這當然不是什么神諭,宗室心里有一道真正的神諭。
昭興亡,立榮王。
這是他們在夢里親眼見到的,在過去的幾天時間里,他們做了同樣的夢。
榮王已經做好了準備。
等昭興帝為蒼龍真神獻上祭品,榮王會立刻宣讀昭興帝十大罪狀,瑞王會發動宗室成員,強逼昭興帝退位。
昭興帝如若不從,宗室成員將圍攻昭興帝,不只是言語上的圍攻,還包括肢體上的。
他們甚至做好了把昭興帝活活打死的準備。
他們不怕皇帝的爪牙?
梁季雄不在,蒼龍衛也快死光了,誰還敢跟宗室成員動手?
陳順才那個奴才敢么?
公孫文那個奴才敢么?
他們不敢,就連禁軍都不敢!
有不少宗室成員偷偷帶了武器進了涼芬園,禁軍和內侍都不敢搜他們的身。
況且除了陳順才和齊安國,其他內侍和禁軍都在涼芬園外等候,他們沒有資格參加祭禮。
強逼皇帝退位,會不會落下篡逆的罪名?
不會!
誰會把篡逆的罪名記述下來?
群臣不會,百姓也不會,京城之中所有人都盼著昭興帝消失,所有人都不想看到這個逼著他們下跪的皇帝。
就連史官也只會記下一筆,昭興皇帝倒行逆施,人神共憤,蒼龍真神降旨,令其退位!
榮王有些緊張,但外表上掩藏得很好。
今天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梁顯弘推行“古禮”,徹底激起臣民怒火,而今逼這昏君退位,順應人心。
榮王梁賢俊是昭興帝的胞弟,同為皇后所生,血脈正統。
昏君退位,太子遠在北境,國不可一日無君,由榮王繼位,名正言順。
最重要的一點,他得到了蒼龍真神的認可。
大宣受蒼龍真神庇佑,蒼龍神諭,是大宣的最高旨意,沒有之一。
比起梁玉明和懷王梁賢康,榮王無疑得到了最好的機會,不用勾結外敵,也不用發動叛亂,上有蒼龍欽定天子,下有昏君自掘墳冢。
而榮王也要做好自己的事情——果斷出手,且永絕后患。
榮王下意識碰了碰腰間的匕首,待宗室圍攻之時,他會趁機殺了昭興帝。
梁顯弘,別怪我心狠,只怪你多行不義。
昭興帝念完禱詞,該獻上祭品了。
涼芬園本是處決官員的刑場,在這里祭祀,自然有其深意。
昭興帝把各部衙門罪囚待了上來,一共五百余人,押送到涼芬園,集中處決,以罪囚之首級獻祭于真神。
這五百余人有的犯了死罪,有的被判流放,有的被判徭役,有的連罪名都沒坐實,只是嫌犯。
是什么罪名都不重要,對在場的王室而言,他們只是獻給真神的祭品。
大司祭誦念禱詞,榮王等著劊子手出現。
區區劊子手不足為慮,但最好等他們離開祭臺之后再動手。
可他沒有等到劊子手,只見昭興帝一揮衣袖,跪在地上的罪囚肌膚炸裂,鮮血噴涌,身上的骨肉和內臟一塊塊脫落。
所有宗室成員都看呆了,他們見過殺人,就連凌遲這樣的酷刑他們也都見過。
但他們從來沒見過有人在他們面前自行肢解,五百多名罪囚在慘叫聲中慢慢化成了滿地肉泥。
大司祭嘶聲喊道:“真神殺賊!”
是真神殺了這群罪囚?
這場祭禮真的請來了真神?
王室成員終究見識廣博,有一些人看出了端倪。
這是墨家工法,有人在暗中使用了機關術,但機關從何而來尚未可知。
躲在暗處的太卜知道機關從何而來,機關的根源,在那些罪囚身上的鐐銬上。
鐐銬上有極細的鋼絲,罪囚身上的骨肉是被鋼絲一層層勒下來的。
誰能操控如此高明的機關?
除了鐘參,京城之中只有一個人。
苦修工坊坊主,葉安生。
他就在涼芬園。
可太卜找不到他的位置。
處決完了囚犯,就等于向真神獻上了祭禮,榮王該登場了。
昭興帝站在祭壇之上,榮王站在祭壇之下,兩人之間隔著滿地肉泥。
榮王深吸一口氣,壓制住心中的恐懼,向前走了一步,剛要開口,卻聽昭興帝緩緩說道:“賢俊,別急,祭品還沒獻完。”
這話什么意思?
什么叫別急?
皇帝知道我要做什么?
昭興帝目光深邃的看著榮王梁賢俊,看著眼前的每一個人。
前日密會,宗室諸王信誓旦旦,定下盟約,皆言與昏君不共戴天。
可今天只不過一眼掃視,所有宗室成員都在躲避昭興帝的目光。
他們怕了。
榮王意識到情勢不妙,此刻必須立刻宣讀昭興帝的罪狀,否則王室的盟約會在恐懼之中土崩瓦解。
“昏君!”榮王剛說出兩個字,忽覺氣息阻塞,好像有奇怪的東西在口腔之中生長,封堵住了咽喉。
昭興帝身前突然亮起一排燭火,懸浮在半空之中,在白日之中甚是耀眼。
燭火熄滅一半,在場所有宗室口中都生出異物,阻斷了氣息。
宗室成員大驚,想要逃走,腳底再生異物,瞬間鉆入泥土,卻把所有人牢牢束縛在原地。
眾人奮力掙扎,骨骼之中再生異物,盤錯之間,束縛住了所有關節。
最先被鎖住的關節是膝彎,所有宗室成員整齊的跪在了地上。
接下來被鎖住的是嵴柱,眾人的身體像木偶一樣僵硬的扭曲,在陣陣脆響過后,他們的嵴椎全都斷了。
但他們依舊挺直腰身跪在地上,有異物代替嵴椎,支撐起了他們的身體。
他們脖子僵硬的抬著,臉上的五官扭曲,瞪著血紅的雙眼注視著昭興帝。
他們還活著,但也只是活著而已,他們喪失了活動的能力,連眨一下眼睛都做不到。
昭興帝一揮衣袖,身前的蠟燭逐一點亮。
每點亮一根蠟燭,宗室成員面部和肢體的扭曲便少一分,待蠟燭點亮過半,已經有不少宗室成員能夠活動了。
蠟燭亮了七成,宗室成員幾乎恢復如初,他們依舊跪在地上,整齊的向昭興帝行跪拜禮。
蠟燭全亮,所有宗室成員面帶笑容,動作整齊如一。
他們真誠的向昭興帝跪拜,每向昭興帝磕一次頭,都要整齊呼喊:“陛下圣明,真神圣明!”
看著如此詭異的一幕,昭興帝背著手,站在祭壇之山,臉上帶著滿意的笑容。
陳順才站在身后,神情木然,似乎知道內情。
掌印太監齊安國站在陳順才身邊,臉上的表情很是怪異。
他不知道其中的緣由,他很害怕,可還要強行擺出一張笑臉,這讓他的表情顯得猙獰而滑稽。
太卜將陰陽二氣集中于雙目,掃視著祭壇之下的王室宗親。
他看見了一棵樹,一棵巨大的樹。
無常血樹!
這些王室成員被變成了一棵血樹。
束縛他們腳掌的,是血樹的根,他們的腳掌已經深深扎根在泥土之中。
束縛他們關節的,是血樹的主干,主干支撐著他們的身體,牢牢束縛著他們的膝彎。
他們張開的雙臂,正是血樹的根根枝杈。
他們反復跪拜,正是枝杈在風中來回搖曳。
他們高聲齊呼,正是枝葉在風中發出的聲響。
他們為什么會在如此短的時間之內變成血樹。
太卜環顧四周,發現了端倪。
他先看到了祭壇上的神像,那根本不是蒼龍真神的神像。
那是一個看不清四肢和五官的神像,太卜不敢過分注視那座神像,否則會迷失在無序和混亂之中。
神像周圍,籠罩著一座巨大的法陣。
混沌無常道的法陣,就是這道法陣把五百多個王室宗親變成了一棵血樹。
這場祭祀,與蒼龍真神無關,蒼龍根本感知不到這場祭祀的存在。
太卜必須離開了,否則他也會受到法陣的侵襲。
在漸漸遠離涼芬園的一刻,他聽到了昭興帝的聲音:
“此即天子之威,此即天子之勢,此即古賢之道與天子之禮!
傳旨下去,祭祀持續三天,召集群臣及京城之民,來此聆聽神諭!”
此番如能晉升二品,世間將無人與朕匹敵。
如不能晉升二品,且讓血樹助朕登上二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