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大殿,御書閣。
內侍們一封接一封送來急報。
洪俊誠坐在書案之后,饒有興致的練習著書法,急報他也懶得去看,只讓秦燕念給他聽。
“戶賢街出現異怪傷人,刑部已派人前往緝拿。”
洪俊誠平靜落筆,似乎沒有聽到急報的內容。
不多時,急報又來。
“黃葉坊出現異怪,傷人命三十余條,刑部已派人前往緝拿。”
洪俊誠放下毛筆,只覺寫得不甚滿意,把此前的字撕了,讓內侍攤開一張新紙重寫。
“清悅里出現異怪,傷人命五十余,刑部正全力緝拿。”
洪俊誠依舊充耳不聞。
他寫好了四個大字:神臨盛世!
“秦燕,你看著四個字寫的如何?”
秦燕上前,仔細看了片刻。
給洪俊誠鑒別書法,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不能說外行話,胡亂品評,視為欺君。
不能直接說好,要說明好在什么地方,否則也是欺君之罪。
說出了好的地方,還要說不好的地方,否則就是阿諛諂媚。
說不好的地方,還不能說的太直接,否則就是大不敬。
但也不能說的太委婉,否則還是欺君。
為了書法的事情,掉了腦袋的內侍不計其數,秦燕懂書法,還懂得拿捏火候,特別受洪俊誠的賞識。
看了這四個字,秦燕先是贊許道:“神君筆鋒遒勁,墨痕甚是剛健,字字氣勢逼人,老奴看了,只覺得雙眼刺痛,難以長久直視。”
洪俊誠點點頭道:“寫這四個字的時候,朕確實用了不小力道,你且說說,這四個字有何不足之處?”
秦燕思忖片刻道:“容老奴斗膽說一句,神君今夜運筆的時候,稍微急促了些,您看此處這一筆,筆鋒急轉,勁道十足,但看著略顯一絲突兀。”
洪俊誠微微一笑:“罷了,重寫一幅。”
重寫一幅?
秦燕不動聲色,心頭陣陣翻滾。
他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所謂筆鋒急轉,完全來自秦燕的臆測。
神臨城出了異怪,百余人丟了性命。
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按照秦燕的推測,洪俊誠不可能一點都不著急,就算裝的不急,也不可能真的不急,所以他說洪俊誠運筆急促。
但現在洪俊誠還在專心寫字,他是真的不急。
如果秦燕不能正確揣度洪俊誠的用意,很可能會丟了性命。
這一次,洪俊誠寫的還是四個字:神賜太平。
字剛寫好,洪俊誠讓秦燕品評,秦燕看了半響,剛要開口,卻見一名內侍上前通傳:“神君,刑部尚書張敬文求見。”
洪俊誠默然片刻,眉頭一點一點皺了起來。
秦燕看了內侍一眼,依舊沒有表情。
他知道這內侍要遭殃了。
洪俊誠回到書案旁邊,看著剛寫好的四個大字,隨手一揮,將它撕了 “敗興!”
內侍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洪俊誠眉頭一挑,吩咐帶下去,抽五十鞭子。
這五十鞭子抽下去,能不能保住性命,要看這內侍的造化。
他來的不是時候。
可如果他剛才不進來呢?
不進來,貽誤機要,他必死無疑。
他就沒有一條活路走么?
在神君大殿,在洪俊誠眼里,內侍就不能算作人,今天輪到他當值,遇到了刑部尚書覲見,注定他難逃一劫。
洪俊誠沒有召見刑部尚書,他知道刑部尚書要說什么。
刑部肯定抵擋不住異怪,洪俊誠知道那些異怪從何而來,也知道刑部那群廢物幾斤幾兩。
可洪俊誠依然沒作理會,他再次揮舞毛筆,又寫了四個大字:神佑安泰。
“秦燕,再看看這幅字寫的如何?”
城東,戶賢街。
一頭一丈多高的巨獸,撞進一戶民宅之中。
這巨獸身形像牛,頭上有兩根碩大的犄角,但犄角不是從頭頂長出來的,是從雙耳里生出來的。
兩根犄角的末端各長著一張人臉,一張人臉不停哭喊,另一張人臉放聲大笑。
帶著凄厲的笑聲和哭聲,那巨獸沖進屋子,先將一名老翁撞倒,幾腳上去,踩成一地血肉。
這一家一共四口人,老翁的兒子上個月剛成婚。
看到老翁死了,老翁的兒子慌了手腳,不知道該怎么辦。
老太太喊了一聲:“帶上你媳婦,快……”
話沒說完,那只犄角從老嫗胸口里穿了出來,犄角末端的那張臉還放聲大笑。
“嘿嘿嘿嘿”
這一聲笑,嚇掉了兒媳婦半條命,連路都不會走了。
兒子抱上媳婦,跳窗逃了,剛沖到街上,見一頭巨大的山豬,正往肚子里塞尸體。
這山豬身形和房子差不多高,一顆腦袋比水缸還大,但這腦袋上沒有嘴。
這只山豬的嘴,豎著長在肚子上,五六尺長,有四顆獠牙,左右外翻。
那山豬往肚子里塞進去兩具尸體,嚼了半響,沒有吞下去,吐出一坨肉泥。
肉泥冒著熱氣,在地上蠕動翻滾,不多時,變成了一條半人高的蚯蚓,帶著滿身的黏液和腥血,慢慢朝著那年輕的夫婦蠕行。
年輕夫婦嚇得轉頭狂奔,那頭巨牛已經撞穿了院墻,追到了身后。
山豬咆哮了一聲。
“嘿嘿嘿嘿”
牛角上的臉還在笑。
夫婦腿一軟,倒在了地上。
就在這對夫婦身邊,有一座臨街的小屋,刑部員外郎蘇世群,帶著兩名官差蹲在地上,各自拿著佩刀,捂著嘴,小聲啜泣。
蘇世群哭道:“你們出去看看,適才是什么聲音?”
一名官差抽泣一聲道:“哥,你膽子大,你出去看看。”
另一名官差哭啞了嗓子:“放你娘的屁,你特么說誰膽子大?”
員外郎蘇世群擦擦眼淚道:“讓你去便去,你還敢抗命不成!”
官差哭道:“老爺,我跟您這么多年,你要說查瓦窯,查鶯花,查暗門子,我什么時候含糊過?
上去揪頭發、扇臉、帶枷鎖,上撩子,我對那些婦人可從沒手軟過!可,可,這,這個不行呀!”
他們三個奉命來戶賢街搜尋異怪,結果剛看見異怪,就躲進了一戶鐵匠家里。
鐵匠和他的妻兒,縮在墻角瑟瑟發抖。
“呼啊!”
院子里出了動靜,好像有男女老幼幾十人,一起哀嚎。
怪物進院子了,孩子嚇哭了,媳婦抱著孩子哭,鐵匠緊緊抱著媳婦。
蘇世群見兩個官差不肯動,他指著鐵匠道:“你出去看看!”
鐵匠哪里敢出去,抱著妻兒不住搖頭。
蘇世群喝道:“我等拼上性命保你一家周全,讓你出點力,你敢推三阻四!把這刁民的妻兒給我抓來!”
抓女人和孩子,這事難度不大,兩名官差擦干了眼淚,提著佩刀正要上前,鐵匠趕忙起身道:“我去,我這便去。”
“呼啊!”
鐵匠往門口走,院子里的咆哮聲越來越大。
鐵匠的媳婦抱著孩子,一咬牙,跟著自家男人一并去了門口。
鐵匠回頭含著淚道:“你們跟著出來作甚?”
媳婦哭道:“要活咱一塊活,死了也要一塊死。”
蘇世群低聲對官差道:“快把她們娘倆抓回來,不然他們就都跑了!”
兩名官差正要上前,發現鐵匠已經推開了房門,趕緊又縮回到了屋子里。
蘇世群罵道:“一群廢物,刑部的臉都讓你們丟盡。”
兩個官差低頭不語。
鐵匠一家來到院子里,看到隔壁院子的腳夫站在了門口。
從外形上看,腳夫似乎沒什么異常,就是衣衫凌亂了些。
這院子里也沒見其他怪物,剛才的咆哮聲從何而來?
鐵匠小心問了一聲:“大哥,你們家怎樣了?嫂子他們沒事吧?”
等了許久,那腳夫終于開口了:“你嫂子,我也不曉得她有沒有事,要不你問問她。”
說話間,腳夫慢慢舉起手,把自己的腦袋搬了下來,抱在胸前。
在他脖子的斷口上,又長出一顆腦袋,正是腳夫的媳婦。
他媳婦披頭散發,滿臉血污,張開嘴,沖著鐵匠一家喊道:“呼啊!”
腳夫自己的人頭被他抱在懷里,張著大嘴,跟著媳婦一起喊。
剛才的咆哮聲,是他們兩口子一起發出來的。
眼看腳夫頂著媳婦的腦袋沖了過來,鐵匠拽著妻兒閃在了一旁。
腳夫撲了個空,堵在了屋子門口,鐵匠抱起兒子拽著媳婦,往院子外邊跑。
剛要沖出院子,但見一個老嫗,腰上掛著半截老翁的身子,帶著一副螳螂般的手臂,撲向了鐵匠。
鐵匠躲開了,媳婦嚇傻了,躲不開。
鐵匠回過身子,緊緊摟住媳婦。
媳婦緊緊抱住了懷里的孩子。
一家三口閉上了眼睛。
噗!噗!
兩聲悶響!
老嫗的腦袋掉在了地上,身子被劈成了兩截。
“把眼睛睜開,說你呢!”
鐵匠驚魂未定,含著眼淚,睜開了眼睛,看著眼前這個高大的男子。
那男子帶著面具,手里拿著一把鐵戟。
鐵匠緊緊摟著妻兒,他不認識這男子,也不敢相信自己一家三口還活著 堵在屋子門口腳夫捧著腦袋又沖了過來,鐵匠不知所措。
徐志穹上前一戟將腳夫攔腰砍成兩段。
斷口之處,生出幾十條觸須,四下盤曲摸索,徐志穹丟出一張符咒,引來一束火焰,將兩截尸體燒成了灰燼。
逃到街上的那對年輕夫婦也救了下來,看著院子門口老嫗和老翁的尸體,男子哭道:“這是我爹和我娘。”
徐志穹一怔:“你爹和你娘?”
男子哭道:“他們被妖怪給殺了,不知怎么又活了。”
被怪物殺了的人,還會再變成怪物?
徐志穹不大相信,男子的媳婦在旁道:“剛才街上那條曲蟮(蚯蚓),也是死人變出來的!”
徐志穹暗自咬咬牙。
袁成鋒,你個雜種養的!
徐志穹問道:“屋子里還有別人么?”
鐵匠剛要開口,妻子在旁道:“沒別人了。”
鐵匠詫異的看著妻子。
妻子咬著牙道:“當真沒別人了。”
徐志穹也沒多問,把眾人先安置在了街口的大宅里。
刑部員外郎蘇世群帶著兩名官差還在屋子里哆嗦。
屋子外面又響起了嘶吼聲。
蘇世群哭道:“你們兩個誰出看看?”
官差哭道:“大人,要不咱們跑吧,這破房子不能待了!”
兩名官差扶起了蘇世群,蘇世群腿軟,走不動路。
兩名官差丟下了蘇世群,跑向了門口。
房門哐當一響,一顆和水缸差不多大的人頭滾了進來,趴在一名官差身上,一口咬掉了官差的腦袋,咯吱咯吱,慢慢咀嚼。
另一名官差想往外沖,那顆巨大的腦袋,從額頭上伸出一條舌頭,將那官差卷住,送進了嘴里。
蘇世群放聲嚎哭,一邊哭,一邊罵道:“那家惡民呢?他們跑哪去了?他們都是惡民,就知道自己性命,不顧朝廷命官死活,他們目無王法,目無朝廷,目無神君,就該將他們滿門抄斬……”
巨大的頭顱壓在了蘇世群的身上,張開大嘴,慢慢含住了蘇世群的腦袋。
御書閣中,洪俊誠還在揮毫潑墨,一連寫了幾十幅,都不太滿意。
秦燕很緊張,他不知道洪俊誠是對字不滿意,還是對他的品評不滿意。
內侍再次送來急報。
“城東、城北、城南各地,異怪接連不斷,傷人無數,被異怪所殺者,亦會化作異怪。”
死者也會變成異怪。
洪俊誠放下了毛筆,這回他不能不管了。
如果一直放任不理,異怪會越來越多,整個神臨城就要失控了。
而且城南也出現了異怪,神臨城四品以上的大員,都住在城南。
洪俊誠思忖片刻道:“秦燕,去把黑衣營撫安尉劉錦書叫來。”
黑衣撫安營營尉劉錦書。
秦燕明白了洪俊誠的意思。
整個撫安營,只有一個營尉,再無旁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