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孟麗川愣住了。
她并不是第一次見到帝國人。
早在幾十年前,就有帝國修仙者“蘇長發”在聯邦境內活動,還公開講學,傳授修仙大道。
等到黑風艦隊投降之后,又有更多帝國俘虜和移民進入聯邦,主要集中在骸骨龍星,也就是現在的至遠星上,卻也有一部分輾轉來到聯邦內陸,廣為人知。
但聯邦軍畢竟剛剛和黑風艦隊狠狠打了一仗,聯邦人的同情心還不至于泛濫到會憐憫任何一個帝國人的程度。
“地底原人”卻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人類終究是生活在地面上和光明中的生物,即便一輩子居住在星艦里,但星艦內部的陳設和布置,也要盡量模仿出藍天白云的環境,給人充足的陽光照明。
孟麗川很難想象,一個人類部族在地底數萬米,即將鉆透地殼,接近地幔的極度惡劣環境中,生活整整一萬年,是何等悲慘的經歷。
別的不說,光是億萬噸巖石帶來的高溫高壓,就足以將人類的血肉之軀和自由意志都碾壓成粉末,再從粉末碾壓成虛無。
僅僅“黑暗侵襲”資料片,幾天的游戲體驗,就足以令不少聯邦人感到精神崩潰,更不要說,真真切切在黑暗中生活一輩子!
“這,這是真的嗎?”
孟麗川喃喃自語。
但先入為主,看著冰冰那張略帶惶恐的俏臉,她已經相信了三分。
她在這張臉上看到的,不僅僅是面對陌生環境的迷茫,還有對光明的無限貪婪和憧憬,更有對重歸黑暗的極度恐懼——人類原本可以忍受黑暗,直到有一天,他們見到了光明。
視頻中,在金心月的鼓勵下,冰冰終于鼓起勇氣,面對億萬聯邦人發言。
她的發言結結巴巴,顛三倒四,有時候還忘記自己要說什么,在長久的沉默中,只是泣不成聲,看得出并沒有接受過良好的訓練。
但正是這樣真誠而質樸的發言,才像是一枚枚熊熊燃燒的炮彈,擊中了每一個聯邦人的心。
“我,我叫冰冰,來自極天界、天極星的地底,地底將近兩萬米。
“我可以證明,‘黑暗侵襲’這款游戲主線劇情的絕大部分環境參數和初始數據,包括很多虛擬生物和地底突發事件,都是基于我們的生活,是100真實的。
“大家或許認為,這僅僅是一款古怪,邪惡甚至變態的游戲,是危言聳聽,故作驚人之語,但是,但是很不幸,它不是的,它就是我們的歷史,也有可能變成……你們的未來!
“一萬年前,我的祖先們為了躲避戰火,不得不逃遁到了地底深處的避難所,并且在之后一萬年間,一次次沉淪,沉淪,沉淪到了連蟑螂和蜥蜴都無法生存的黑暗中。
“我們的世界,永遠沒有陽光,唯有巖漿和地火時不時會釋放出恐怖的光芒,被高壓驅趕的火蛇是最恐怖的兇獸,隨時會奪走一片地質斷層中所有生物的性命。
“我們的世界,氣溫隨時會高達數百度,沒有冷卻法寶,我們寸步難行,每一條巖縫中都塞滿了干癟的尸體。
“我們的世界,稀薄和腐臭的空氣都變成了價值連城的商品,為了巴掌大小一罐壓縮空氣,兩個避難所的人們都可以大打出手,直到燃燒彈將其中一個避難所的所有人統統燒死,悶死為止,而地面上的統治者根本不用武力來鎮壓和消滅我們,只要控制住新鮮空氣的輸送管道,就扼住了我們的喉嚨,我們不想自相殘殺,就不得不乖乖服從。
“在我們的世界,無論人們如何努力掙扎,耗費幾代人的心血和生命建立的大型城鎮,都有可能因為一場小小的地震而徹底湮滅,逝者的一切都被億萬噸巖石掩埋,永遠,永遠,直到星球爆炸的那一天,都不會有人知道他們的姓名。
“這就是我們的世界,這就是每時每刻都發生在我們身邊的‘黑暗侵襲’。
“而我們還不是黑暗世界中最悲慘的一群人,至少我們仍舊保留著人類的意識,人類的記憶,人類的智慧和人類的外貌,盡管在黯淡無光的歲月中,我們的視力逐漸減退,無法分辨光明世界的絢爛多彩,但至少我們還保留著看見世界美好的能力,不像他們——”
冰冰說到這里,聲音顫抖起來。
她忽然轉身,向背后兩塊蓋著幕布的立方體走去,用力將幕布掀了開來。
“啊!”
參加發布會的所有觀眾,頓時發出不敢相信的驚叫。
那兩塊立方體,原來是兩座透明塑鋼材料煉制而成的醫療艙。
醫療艙里蹲著兩個人不人,鬼不鬼,周身覆蓋著甲殼,眼睛已經退化,眼窩和頭蓋骨融為一體,好似夜叉的怪物。
不少觀眾都發現,這種怪物在“黑暗侵襲”的主線劇情中也有出現,是數量最多,最常見的一種敵人,會給玩家造成極大的麻煩,玩家們都叫它“沼澤怪胎”。
這些怪獸,的確像是沼澤般黏糊糊又討人厭的東西。
“各位星耀聯邦的哥哥姐姐,叔叔阿姨,爺爺奶奶,請你們仔細看看這些……‘東西’吧!”
冰冰的聲音隱隱帶上了哭腔,顫聲道,“或許你們認為,他們是單純的怪物,是畸形的野獸,是黑暗和邪惡的化身,但你們錯了,他們或許兇殘,但并不邪惡,他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類,是我們的同胞,只不過比我們的運氣還要差,落入地底更深處,無法用筆墨形容的黑暗而已。
“如果沒有來自星耀聯邦的修真者,‘禿鷲李耀’的幫助,或許我生活的城鎮也會在今后一萬年,慢慢異化、畸變成他們的樣子。
“如果你們還對未來猶豫不決,眼睜睜看著星海中央被邪惡吞噬,那你們也會重蹈我們的覆轍,在今后一萬年、兩萬年間,慢慢品嘗到恐怖游戲化作現實,沉淪于黑暗中不可自拔的滋味,最終,也變成我們,甚至他們的樣子。
“所以,求求你們,我代表星海中央所有生活在地底,慘遭壓迫和蹂躪,墮入黑暗,早已窒息的‘地底原人’,求求星海邊陲的同胞們——請救救我們,請幫助我們逃離黑暗,擺脫苦難,免除奴役,也請用盡你們所有的力量,拯救你們自己的后代,你們自己的未來,不要,千萬不要落入我們的結局!”
冰冰向觀眾們深深一鞠躬。
短短幾分鐘的講話像是耗盡了她所有的氣力,她臉色煞白,身形顫栗,鞠躬到底時,忽然摔倒在一邊,昏厥過去。
那兩只,或者說那兩“個”關在醫療艙里的“沼澤怪胎”,亦是上躥下跳,張牙舞爪,嘶嘶尖叫,將人類未來最悲慘的形象,深深鐫刻在每一名觀眾的心底里。
游戲發布會在一片混亂中草草結束。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件事的余波卻遠遠沒有平息,在之后短短十二小時內,化作驚濤駭浪,席卷整個聯邦。
“小冰冰的發言震撼了無數聯邦民眾——我們這代人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是要‘拯救星海中央受苦受難的人類同胞,解放全宇宙’,這是不容褻瀆、不容置疑、不惜代價的信仰,而這,似乎是第一次有‘星海中央的苦難同胞’,真真切切出現在我們的眼前。”
姜白桃道,“黑風艦隊雖然也帶來了大量平民,但這些平民原本就是來搞拓殖的,嚴格意義上來講,也算是侵略者的預備役,自然激不起人們的憐憫和拯救欲望。
“但冰冰這樣的‘地底原人’,慘遭壓迫,苦大仇深,根紅苗正,簡直是最典型的‘被拯救者’,政治上正確到了極點,再加上小姑娘長得的確可憐又可愛,瞬間俘獲了無數聯邦人的心。
“更何況,那些‘沼澤怪胎’的樣子也實在嚇人,誰會希望自己的子孫后代,落到這樣的下場?
“所以,民調結果就變成現在這樣,啊,短短半個小時,支持立刻出兵的人數又上升了1,真是民意滔滔,勢不可擋啊!”
孟麗川默然,翻來覆去將整件事琢磨了很久。
年紀輕輕就成為月魔戰隊的一線隊員,腦筋沒有不好使的,剛才是昏迷太久,大腦還沒徹底清醒,才會迷迷糊糊跟著姜白桃的思路走,這會兒,不斷清晰的腦海中,便冒出一個個的問號。
敵我懸殊的巔峰對決,來自黯月基金會內部的尖刻評論,“黑暗侵襲”恰到好處的發布會,還有遠道而來的帝國小姑娘,包括站在小姑娘身后,月魔戰隊那位神秘莫測的大老板金心月……一切的一切,都串聯成一條蜿蜿蜒蜒的線,就像是詭秘的毒蛇爬過草叢,留下的痕跡。
“啊……”
孟麗川若有所思地叫了一聲。
“你怎么了,這樣的結果,不好嗎?”
姜白桃問道。
“不是不好,我只是——”
孟麗川看著姜白桃若無其事的臉,皺眉道,“我只是,不喜歡這樣。”
“不喜歡?”
姜白桃笑了笑,“相信我,士兵也不喜歡打仗,不喜歡抽出自己或者敵人的腸子,纏繞在對方的脖子上,把對方活活勒死的感覺;不喜歡血肉和骨骼被履帶碾碎的聲音;不喜歡和星艦一起化作星海中的齏粉,連半句遺言都無法留下。
“但是……但是啊但是……”
這位月魔戰隊的老隊員,也是曾經在黯月基金會的情報分析部門工作過很多年的大姐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外面人工營造出來的藍天白云和風平浪靜。
她沉默了很久,眼底閃過和孟麗川一樣的迷茫,但很快用職業化的冷靜掩飾,淡淡道:“但是,這些不被人喜歡的事情,總要有人去做的,是不是?”
“轟!咔!”
“嘩啦!”
百花城的光幕天穹之上,烏云密布,電閃雷鳴,一場人造風暴即將席卷整座城市,整個聯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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