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不好。”
看著男孩哀求的樣子,金牙老大哆嗦著又點上一根煙,深深吸了一口,道,“你們這代人,其實遠遠比我們這代幸運,因為你們并不曾見過過去的好日子,也就早已習慣了煉獄的折磨,絕不會像我一樣,在每個窒息的夜晚都輾轉反側,回憶著過去,過去和過去。
“沒有得到就無所謂失去,沒有幸福就無所謂痛苦,沒有真正的活過也就對死亡毫無畏懼,無知是幸福,懵懂是恩賜,死亡是終極的安息。
“但現在……小鬼,你已經知道了,永遠都不可能忘記,對不起。”
“沒關系,我覺得這樣很好,真的,謝謝老大。”
白小鹿哽咽道,“我只是,只是太貪心了,我希望每天都能像今天一樣,都有這么干凈的水,這么平和的環境,都能和老大一起下《強手棋》。”
“是,你太貪心了。”
金牙老大笑了笑,“這是不可能的。”
“如果時間真能倒流,昨日真能重現,那該多好?”
白小鹿顫聲道,“那我們就可以反復重演今天,不管外面的核戰爭、荒原和廢土,一直躲在今天,一直玩《強手棋》,玩完一局,就再開一局,永遠都這樣。
“不,不止是這樣,如果時間真能倒流,說不定我們可以阻止一切,阻止該死的核戰爭爆發,阻止所有破壞和平、毀滅人類的災難發生!那樣的話,說不定老大就能找到您的妻子和孩子,我的母親也不會死,她會帶著我找到父親!”
“你醉了。”
金牙老大的指節一寸寸發白,強行壓抑著自己,一字一頓道,“昨日不會重現,時間也無法逆流,生命不是游戲,沒有玩完一局再重新開始的道理。”
“真的,真的沒有嗎?”
白小鹿似乎真的喝醉了,面孔和眼珠都紅得嚇人,像是一頭跌入陷阱,奮力掙扎的小獸那樣叫起來,“您和我哥哥都是‘能力者’,你們能力者不是都非常厲害,可以操縱‘四大基本力’,甚至移山倒海,從日月星辰中汲取力量的嗎?為什么不能有一種超能力,可以逆轉時間,改變一切,為什么!”
“因為時間的奧秘,遠遠比空間的奧秘更加復雜、晦澀和神秘百倍,按照尤里的推測,除非能統一‘強相互作用力,弱相互作用力,電磁力和引力’這‘四大基本力’,再以‘心之力’來推動和增幅,將‘大一統理論’全面破解和融會貫通,才有可能窺探到時間奧秘的億萬分之一。”
金牙老大嘆息道,“這不可能,至少,在地球上是不可能的。”
“在‘地球上’不可能?”
白小鹿敏銳抓住了重點,眼底綻放出了銳不可當的鋒芒,“什么意思,在‘地球上’不可能,那么,在哪里是可能的呢?”
“這……”
金牙老大晃了晃熱氣騰騰的腦袋,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道,“尤里是一個惡魔,但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天才,他在X營中對超能力的起源進行了很多研究,得出不少極其有趣的猜測,其中一種猜測,他認為超能力來自天外,也就是宇宙深處,群星之間,是隕石將超能力帶到地球上來的。”
“什么?”
白小鹿瞪大眼睛,結結巴巴道,“隕,隕石?”
“沒錯,你知道全面熱核戰爭是怎么爆發的嗎?”
金牙老大伸出兩個拳頭抵在一起,互相角力,“二十一世紀初,人類文明的各大強權的確互相碰撞和摩擦,甚至引發不少小規模沖突和代理人戰爭,但彼此都擁有龐大的核武庫以及導彈防御體系,處在‘戰略核威懾’的恐怖平衡當中,誰也不想和對方同歸于盡,全面熱核戰爭未必會這么早爆發。
“但是,在戰爭前夕,一場小規模隕石雨卻突入大氣層,十分精確地襲擊了各大強權的導彈防御基地以及核武庫,打破了平衡,然后就是‘轟轟轟轟轟轟’,地球表面化作一片焦土。
“尤里認為,正是這些打破平衡的隕石,或者前后幾十年來自同樣方向的隕石,從宇宙深處帶來了一些極其特殊的東西,慢慢改變了部分人類的體質和靈魂,最終達到臨界,誕生了‘能力者’,或者說‘新人類’。”
“還有這樣的事情!”
這是白小鹿第一次聽到類似的說法,怎么想都覺得奇怪,“可是,最近幾十年并沒有太大規模的隕石雨襲擊地球事件啊,區區幾顆隕石,就能精確擊中各大強權的核武庫以及導彈防御中樞?”
“很奇怪,對吧?”
金牙老大道,“所以,尤里非常懷疑,這些隕石并不是天然形成,而是某種武器,來自宇宙深處的……另一個文明,另一種智慧的精確制導武器。
“尤里認為,既然人類依靠這些隕石的殘片,都可以掌握一定程度的超能力,如果可以溯源而上,找到隕石的源頭,找到另一個文明,另一種星空智慧的話,說不定就有希望徹底破解‘四大基本力’甚至‘大一統理論’的奧秘,誰知道呢?”
“所以——”
白小鹿一下子激動起來,也聰明起來,“想要逆轉時間的話,就要去宇宙深處,星海盡頭,尋找更高層次的文明和智慧!”
“別激動,小鬼,別激動。”
荒原霸主盡量安撫著男孩,“這只是尤里的猜測,是他在極度亢奮的情況下胡說八道的瘋話而已,更何況,你怎么可能去宇宙深處,星海盡頭呢?”
“為什么不可能?”
白小鹿看著地上的強手棋,將一枚棋子死死攥在掌心,攥出鮮血,“只要能逆轉時間,拯救一切,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痛都不怕,什么代價都愿意付出!”
“那將是一段很遙遠,很遙遠的旅途。”
金牙老大看著白小鹿,臉上流露出濃烈的痛苦,搖頭道,“小鬼,你會失去很多東西,或許是所有的一切。”
“我還有什么可以失去嗎?”
白小鹿看著自己流血的手掌,咧嘴笑起來,“而且,只要時光倒流,昨日重現,失去的一切都能找回來的,不是嗎?”
那天晚上,男孩又做夢了。
這次是一個很好很好,好到不愿意醒來的夢。
他夢到熱核戰爭并沒有爆發,他們生活的小山村花團錦簇,山腳下是一片片五顏六色的果園和農田,空氣中滿是撲鼻的香味。
他和哥哥分開了,哥哥是一個英俊瀟灑的大小伙子,妹妹的腿腳利落了,媽媽沒有死也沒有瘋瘋癲癲的,他們一家人坐在半山腰上野餐,看著山腳下的人們辛勤勞作著,媽媽和妹妹一起唱了很多很多歌,而他和哥哥只顧著傻笑,喝酸酸甜甜很好喝的水果酒。
啊,還有爸爸,他們找到了爸爸,爸爸是一個如山岳般魁梧的中年男人,胡子拉碴,身上的味道有點重,很像金牙老大——當然是黑頭發黑眼睛,黃皮膚的版本,爸爸說話很大聲,笑起來也很大聲,也教他們玩《強手棋》,他,哥哥和爸爸一起玩。
這個夢實在太美好,美好到男孩潛意識里也知道它不是真的,但并不妨礙男孩將所有的歡笑和淚水都留在夢里,留在過去的好日子里。
最后,夢就要結束了。
太陽西垂,將男孩的影子拖曳成長長一條,好像是黑色的蛇。
“不想就這樣結束嗎?”
忽然,模模糊糊的影子,真像是毒蛇般蠕動起來。
“哎?”
男孩瞪大眼睛,嚇了一跳。
“想要這一切都變成現實,昨日真的重現,所有的歡樂和幸福都能無限循環嗎?”
他的影子繼續問他。
在夢里,一切荒謬都顯得正常,男孩的怯懦也變成了好奇,白小鹿問道:“你是誰?”
影子笑了。
白小鹿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影子也能笑,還笑得這么……詭異。
“我就是你。”
影子用低沉而魅惑的聲音道,“億萬年之后的你。”
“什么?”
白小鹿愣住,結結巴巴道,“億萬年之后,我,我怎么可能,你,你怎么會——”
“不要浪費時間。”
影子說,“你不知道我究竟燃燒了多少生命,獻祭了多少星球,才能從億萬年之后,向你發送一道信息……這億萬年間,你我做得都非常好,但是想要徹底逆轉時間,重啟一切的話,‘非常好’還不夠,我們必須做得更好……喂,你究竟在干什么?我熄滅了億萬顆恒星,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只為了向億萬年前的自己說幾句話,結果你居然毫不在意,走神了?”
“不是,我在看它。”
白小鹿道,“你沒看到它嗎?”
“它?”
影子愣住,“什么東西,我看不到,快說,什么東西!”
“禿鷲。”
白小鹿盯著自己眼前,忍不住道,“這么大一只眼睛水汪汪好像很賤很風騷的禿鷲,你竟然沒看見?”
“眼睛水汪汪……很賤很風騷的……禿鷲?”
影子沉默片刻,聲音忽然變得尖銳和憤慨,“快說,它在干什么,快告訴我,這頭該死的禿鷲到底在干什么!”
“它在轉圈圈,好像是在跳舞,跳那個什么,芭蕾舞。”
白小鹿老老實實道,“具體什么劇目我就不知道了,對不起,被它騷擾我沒辦法集中精神——您剛才說什么,您是億萬年之后的我,您要干什么來著?”
影子沉默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
然后,夢境就在影子的咆哮聲中破裂。
白小鹿看到影子一飛沖天,一口把禿鷲吞噬進去,好像用一只麻袋兜住禿鷲,劈頭蓋腦亂打。
“你這個死纏爛打的混蛋,你這只骯臟下賤的蟑螂,你這坨鬼鬼祟祟的細菌,你這枚卑鄙無恥的病毒,快滾開,快從‘時間漣漪’里滾出去!”
這是影子的聲音,不知為何,這么氣急敗壞。
“哎呀,啊呀,哇呀,痛痛痛痛痛痛痛,要死要死要死要死,投降了投降了投降了,大哥我投降了,大叔,大爺,我叫你大爺行不行,別打了大爺,至少別打臉,我靠臉吃飯的!禿鷲這么天真爛漫,人畜無害的小生命,你怎么忍心下這么重手?‘愛護禿鷲,人人有責’的誓言你都忘了嗎?痛痛痛,要死要死,救命啊,來人吶,洪潮打人啦,洪潮打死人啦!”
這個,白小鹿也不知道是誰的聲音,呃,也不是很想知道。
夢就這樣莫名其妙,稀里糊涂地醒了,總感覺滋味……怪怪的。
這原本應該是一個純粹的,黯淡的,絕望的黑色故事。
是一個男孩失去一切,變得面目全非,竭力回頭卻又永遠回不了頭,甚至忘記自己是誰的故事。
但是,自從禿鷲出現,一切都變了。
就像一鍋好端端的熱粥里,摻了一顆老鼠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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