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光赫上校絕不是精神失常——圣盟人也不可能讓一個精神病患者當一顆資源星球的地面指揮官,他的記憶十分清晰,頭腦非常清楚,邏輯思維完美無缺,他牢牢記住過去的一切。”
諸葛經綸向李耀解釋道,“他記得自己身為貴族在帝國度過的少年和青年時代,記得自己的妻子和三個孩子,甚至記得圣盟人對他進行調制的全過程,但他就是全心全意皈依了至善之道,和過去的自己徹底割裂,變成了一名‘至善族’。
“和他聊聊吧,很有意思的,相信會令您對圣盟有更清楚的認知。”
李耀在第三研究所最深處的秘密牢房中,見到了這位“宋光赫上校”。
上校給李耀的第一印象相當不錯,他是一個相貌英俊,舉止得體,干凈樸素的中年人,在別人身上都皺巴巴的病號服穿在他身上卻像是軍服一樣筆挺,連最上面一顆扣子都扣得端端正正。
他的表情并不像上面那些圣盟人那么冷漠無情,反而掛著精致而和煦的笑容,給人非常……溫暖的感覺。
不過,這只是假象。
諸葛經綸告訴李耀,已經有一名護士和一名研究員被這溫暖的笑容欺騙,死在了宋光赫上校的手里。
誰都沒想到他會痛下殺手——護士和研究員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就算殺了他們,他也逃不出去,而且人家并沒有虐待他,反而對他照顧有加,天曉得他究竟為什么無緣無故殺人。
自從連續殺死兩名無辜者之后,宋光赫上校的牢房就被完全封閉起來,連呼吸的空氣都要經過層層過濾才能傳輸進去,牢房的墻壁是單向度玻璃,外面的人可以一覽無余,但宋光赫上校卻看不到外面的情況。
李耀見到宋光赫上校時,他正把雙手規規矩矩放在膝蓋上,看著巨大光幕投射出來的一部肥皂劇——就是專門給家庭婦女和三姑六婆看的,充滿喋喋不休的家長里短以及幼稚至極的愛恨糾葛,動不動要死要活,鬼吼亂叫的東西。
他別無選擇,這也是研究的一部分,諸葛經綸每天都會定時給他播放這些帶有強烈情感刺激的東西,希望能檢測到他腦電波的異常。
很可惜,宋光赫上校明明看得專心致志,但他的腦電波卻沒有半點變化,就像盯著一片空白的墻壁。
旁邊的床榻上,還擺放著一些小說和詩集——諸葛經綸不想讓宋光赫上校接觸到晶腦,所以小說和詩集竟然都是非常罕見的紙制品,書卷和油墨的味道,給這間小小的囚室,帶來了幾縷古色古香的氣息。。
這同樣是一種測試。
很可惜,雖然宋光赫上校饒有興趣地翻閱了這些小說和詩集,但同樣沒有對他古井無波的心靈,造成半點觸動。
“宋上校,我帶來了一位客人,一位真正的大人物。”
諸葛經綸通過傳音符陣,向囚室里道,“他想問你一些問題,如果你能好好回答的話,或許我可以考慮改善你的起居條件,幫你換一間更大的囚室。”
宋光赫上校目不轉睛地繼續看了半分多鐘,直到三維立體光幕中兩個張牙舞爪的女人吵完一架,這才收回目光,撫平了衣服上的皺紋,緩緩起身,將雙手貼到了單向度玻璃上。
盡管明知他看不見外面的情形,但那清澈如水的眼神,依舊像是滲透過了密封的牢房,纏繞到了李耀身上。
“諸葛院長,直接叫我‘宋光赫’好了,名字只是一個代號,而我已經很久不是什么‘上校’了。”
宋光赫上校微笑著說,“我樂意回答貴客的一切問題,但換牢房就不必了——你不會給我換牢房的,只是想看到我怒氣沖沖的樣子而已。
“再說,這里很好,我們人類原本只是廣袤宇宙中的一粒塵埃,對塵埃而言,這間牢房已經足夠大了。”
諸葛經綸和李耀對視一眼,用眼神示意:“看到了吧,至善族就是這么古怪。”
李耀想了想,開門見山道:“宋光赫上校,您好,我對圣盟以及至善之道非常感興趣,甚至想尋求戰爭之外的其他方式,來解決帝國和圣盟之間的……矛盾,多謝您愿意開誠布公,回答我的問題。
“我看到您剛才在看一部涉及到男歡女愛,情感糾葛的連續劇,怎么樣,感覺如何?”
“很不錯,這位貴賓。”
宋光赫上校依舊微笑道,“拍得非常不錯,很有意思。”
“很有意思?”
李耀詫異道,“怎么個有意思呢,能觸動你的心靈嗎?”
“舉個例子,我們都知道螞蟻可以通過觸角的揮舞來釋放一些特殊物質,彼此交流,構成一個嚴密的社會體系。”
宋光赫上校道,“假設我們是螞蟻,我們就能從這種物質中感受到許許多多的信息,我能感受到螞蟻的愛恨情仇,能感受到螞蟻的英勇不屈,熱血沸騰和怒不可遏,兩個蟻群的交鋒就像是兩個國家的戰爭,會涌現出無數可歌可泣的英雄和卑鄙無恥的小人,會留下無數動人的傳說甚至一篇恢弘壯闊的史詩。
“很可惜,我們不是螞蟻,而是人,所以,當我們看到大樹底下兩個蟻群的交鋒時,我們只會覺得‘很有意思’,卻不可能理解,也壓根兒不在乎螞蟻的愛恨情仇,螞蟻的英雄和小人,螞蟻的傳說和史詩,是吧?
“同樣道理,現在的我,看這些所謂七情六欲組成的情感連續劇,看這兩個雌性人類為一個雄性人類而打架,就像是你看兩群螞蟻打架一樣,或者是兩頭母猩猩的斗毆,‘很有意思’,僅此而已。”
若非對方能聽到聲音,李耀真想為宋光赫上校吹一聲口哨。
至善族果然和底層圣盟人不同,思維非常清晰,也有自己的一套邏輯,不是那么容易被“糾正”回來的。
“那么——”
李耀沉吟片刻,又問,“這些情感連續劇無法給你帶來半點觸動,那過去的你呢?諸葛院長說,你非常清楚記得過去的一切,記得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連他們也無法觸動你的心靈嗎?你如何看待過去的自己呢?”
“啊,過去的我。”
宋光赫上校臉上精致的笑容不變,就像是某種深深鐫刻上去的烙印,他緩緩搖頭道,“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黑暗時期,我被天魔蠱惑,被獸性本能驅使,被身邊無比瘋狂的人們影響,和他們一起沉浸在罪孽深重的泥淖中不可自拔。
“那時候的我貪圖權力,沉迷欲望,對強者阿諛奉承、搖尾乞憐;對同伴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對弱者殘酷壓榨甚至毫無理由地殺戮。
“我可以為了爭奪家族戰團的指揮權,眼皮都不眨就殺死自己最好的朋友;也可以為了不折手段往上爬而娶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甚至為了一些毫無意義的虛榮,用最極端的手法來訓練我的親骨肉,讓他們去參加最危險的生存試煉,結果害死了我最小的孩子。
“我沉溺在權力的光環和力量的威壓中,完全淪為了‘欲望天魔’的奴隸,最邪惡的一次,求功心切的我甚至殺死了五百個無辜的村民,冒充圣盟人來撈取戰功,我不得不這么做,因為整條戰線上幾乎所有貴族軍官都是這么干的。
“罪惡啊,那真是無邊無際的罪惡,一想起來就叫人瑟瑟發抖,心碎欲裂,我真不曉得過去的自己,是如何浸泡在黑色的泥淖中而不自知,甚至還覺得如魚得水!
“幸好,所有的罪惡都已經過去,至善上師令我覺悟了真正的大道,還給了我洗刷往昔罪孽的機會,令我終于找到了自己的平靜。
“這位貴賓,無論您究竟是什么身份,想來也是一名修仙者吧,那您一定也和過去的我一樣,浸泡在罪惡泥淖中而不自知呢,衷心祝愿您能早日覺悟自身的罪惡,擺脫這種黑暗泥淖中的生活,找到……屬于你的終極平靜。
李耀的眼角抽搐了一下:“終極平靜?這該不會就是你殺死一名護士還有一名研究員的原因吧?”
“是的,我感受到了他們身上的罪惡。”
宋光赫上校淡淡道,“更重要是,我看出他們天良未泯,在黑暗泥淖中苦苦掙扎,想要洗刷罪惡卻不知道方法,所以,我幫了他們一把,帶他們脫離苦海,回歸永恒的寧靜。”
“你不覺得這么做,是在強迫別人么?”
李耀道,“包括你被圣盟人俘虜時,也是用強迫手段進行洗腦的吧,你對這種強迫的手段怎么評價,你不覺得人應該有自由選擇走什么道路的權力?”
“如果一個人想要割開自己的動脈,難道您不會上去‘強行’踢掉他手里的刀么?”
宋光赫上校反問,“如果見到有人要上吊,難道您不會上去‘強行’把他抱下來么?如果看到有人在火坑里苦苦掙扎,難道您還要先彬彬有禮地問過他,得到允許之后,才把他救上來么?
“自由,究竟什么是自由?人類真的應該擁有傷害自己身體的自由,擁有吸食毒品的自由,擁有肆無忌憚浪費資源并且自相殘殺的自由嗎?
“過去的我,就像是在充滿了火焰和毒液的深淵中掙扎,一邊吸毒一邊揮舞著利刃,傷害自己、傷害別人也傷害著整個宇宙,至善上師拯救了我,‘強行’把我拉出了深淵,這當然是一種強迫,但這種強迫難道不是有益的,必須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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