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三葉蟲就要死了。
它原本不會這么早死的,作為寒武紀大海中屈指可數的霸主,在這片原始而混沌的海洋中很少有比它體型更大更兇猛的生物,即便遇上強敵,它堅固的甲殼也能提供足夠的保護,而在它棲息的古珊瑚叢附近,作為食物的海百合、海綿動物、腔腸動物和浮游生物應有盡有,堪稱“豐腴”。
如果它愿意,它大可以繼續舒舒服服、渾渾噩噩的遨游于海水里,捕食浮游生物,度過和億萬同類一模一樣的一生——它的結構和這一方世界的運行法則決定了,它的族群至少能以這樣的形態,安然度過數億年的光陰,才會在一次波及全球的生物大滅絕中無疾而終。
但是從三天前開始,這只成年、健康、強壯的三葉蟲,就主動放棄了進食,任憑自己堅硬的軀殼在海水中隨波逐流,沉沉浮浮,卻不做半點動作。
那就好像……它在思考,它在冥想,它在探索生命的意義。
這當然是非常荒謬的事情。
距離這一方世界誕生會思考自我的萬物之靈,還需要數億年時間和足夠好的運氣,三葉蟲簡單至極的神經連“系統”都稱不上,怎么可能碰撞出智慧的火花和思考的光芒?
但是,透過它由方解石構成的復眼,又分明有一道道智慧的光芒流淌出來,照耀著這方混沌的天地,向這片原始海洋輸入和輸出著無窮無盡的信息。
整整三天三夜,三葉蟲都一動不動。
一些腕足動物、頭足動物和腔腸動物在它的四周小心翼翼逡巡著,還以為它已經死了,迫不及待要吞噬它腐爛之后的身體組織。
就在這時,海水波動,小動物們四散奔逃,卻是一只披堅執銳的奇蝦發現了它。
奇蝦是寒武紀大海中體型最大,習性最兇猛的肉食性生物之一,最大的奇蝦體型能長到一米以上,比三葉蟲都大上一輪。
奇蝦自然不害怕三葉蟲,但平素兩種海洋霸主都有足夠的食物,也很少正面為敵。
不過,一頭奄奄一息,毫無還手之力的三葉蟲,自然另當別論。
奇蝦搖晃柄眼,揮舞巨大的前肢和鋒利的腹刺,朝垂死的三葉蟲猛沖過來。
這原本是一次十拿九穩的攻擊,但志在必得的奇蝦卻撲了個空。
它轉過身,柄眼捕捉到了美輪美奐的一幕——在它身后混濁的海水中,三葉蟲的軀殼漸漸變得晶瑩剔透,直到徹底透明,又從透明中綻放出萬千種絢爛的色彩,變成一道、兩道、無數道彩虹,消散于整片海洋,整片天地。
和三葉蟲不同,古菌的生命可能只有短短一天。
他們生活在更加古老的原始海洋深處,高溫高壓的火山口附近,無比極端的環境中。
在短短一天內,他們就必須瘋狂汲取海底火山噴射出來的營養物質和熱量,制造聚合肽和蛋白,再瘋狂分裂,以便將自己的生命信息遺傳下去,在無窮無盡的變化中,發現最珍貴的可能性。
每一秒鐘都無比珍貴,每一次分裂都代表著一種新的可能性,甚至是億萬年后,某種全新族群能否進化成真正的“文明”。
這枚甲烷桿菌,就在如此嚴酷,玄妙和神圣的環境中生活,思考,冥想,用盡每一秒鐘的每一個0.1秒去思考。
終于,當它感知到生命的躁動,信息的分裂和傳播以及文明的起源,一剎那間,它散發出比海底火山爆發更耀眼的七色玄光,化作一圈圈彩虹的漣漪,消失了。
不單單是這些世界。
也不僅僅是和尚,將軍,乞丐,穴居人,三葉蟲和古菌。
還有許許多多的世界,形形色色的身份,都像是被冥冥之中某種無形的羈絆牽引,同時生活,思考,冥想,修煉,覺悟,化虹,飛升。
有的世界,他是荒淫無道的天子,醉生夢死幾十年,一朝被叛軍攻入皇城才獲得頓悟和解脫。
有的世界,他是一棵挺立山巔數千年的大樹,千年無語,一朝飛升。
有的世界,他是浮游生物,是花花草草,兩棲類,是蛇,是蜥蜴,是恐龍,是穴居人,是殺死并吃掉穴居人的早期智人,是老街上的青石,是輕風明月……
無窮世界,無窮彩虹,一道接著一道騰空而起,劃破諸世界的壁障,飛升到了更高一個層次的世界,在那里聚攏到一起,帶著全新的感悟、體會和道心的碎片,或者用古修世界的術語說,帶著“幾秒鐘、幾十年到幾千年不等的道行”,重塑出一個全新的,純真如赤子、強大如神魔的存在。
現在,只剩下最后一個世界,最后一道彩虹。
這也是沉浮于“虛擬數據海”中,被推演到極致,演化到最先進,產生最發達文明的一方世界。
判斷一個文明的進化程度,可以有很多種標準。
往宏觀說,這個文明是否能跳出自己的母星,向無盡宇宙進軍。
往微觀說,這個文明是否發展出來類似“晶腦”的超級計算工具,能創造屬于自己的虛擬世界,哪怕只是最簡單的虛擬游戲。
這一方世界里,自稱“天海文明”的智慧生命們,就已經初步解析了恒星的奧秘,想方設法要利用恒星的能量展開宇宙探索,并且研發出了號稱“超腦”的超級計算工具,能集中運算大量數據和信息,進行簡單的虛擬推演了。
“萬小天,你又來了,開什么玩笑,四維空間跳躍是根本不可能的,還不快滾出去!”
在“天海文明”最負盛名的“天海大學”,恒星研究所里,一個頭發蓬亂的年輕人被導師趕出辦公室,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隨后,他耗費半年心血,寫滿了超空間跳躍公式的論文,也被丟了出來,“嘩啦”散開,撒得遍地都是。
“砰!”
天海文明首屈一指的恒星研究專家的大門,在面前重重關上,碰了他一鼻子灰。
走廊上的師兄和師姐們,面帶譏諷,對他指指點點:
“他就是萬小天啊,那個整天正事不干,光想著超越空間的小瘋子!”
“聽說他原本是系里的高材生,還不到二十歲就連續發表了七個關于恒星構成和運行規律的公式,是轟動一時的天才,才特招到我們這個最尖端的恒星研究所來,沒想到他不知道發了什么瘋,竟然舍棄大有前途的恒星研究不搞,去鉆研什么超空間,辜負了導師的期望,荒廢了自己的事業,幾乎變成廢人了。”
“他已經連續三個月沒有通過研究所里的考核,按規定,沒資格繼續待下去了,導師好心好意給他最后一次機會,結果他還是自暴自棄,沉迷于什么‘超空間公式’中不可自拔,浪費了無數寶貴資源,真是可憐又可恨,這下子,只能卷鋪蓋走人了!”
學術圈子,并不純凈,為了經費、資源和實驗室的使用時間,所有研究員都要你爭我斗,萬小天原本就鋒芒太盛,最近又我行我素,瘋瘋癲癲,自然不受歡迎。
不過,自從他立志探索超越空間乃至超越宇宙的奧妙,就有了無比的覺悟,并不將冷言冷語放在心上,卻是緊咬嘴唇,默默拾撿著自己的論文和算稿。
這時候,卻有一雙粗糙的大手伸過來,幫他一起收拾。
自然不是恨不得他立刻走人的師兄師姐和導師們。
而是恒星研究所里的清潔工,老李。
一邊收拾,一邊對他露出天真而憨厚的笑容,甚至還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的論文,清潔工老李表現得就好像真能看懂一樣。
四周的嗤笑聲愈發響亮,所有人都忍俊不禁。
因為這個清潔工老李,長著圓圓的腦袋和肥胖的身子,一副天生的蠢相,乃是一名有輕度智力障礙的殘障人士。
“看哪,老李能看懂萬小天的算稿,他們倒是知音人!”
不知誰這么說,又引來陣陣輕快的笑聲,緩解了研究員們在浩瀚計算世界中的巨大壓力。
萬小天皺了皺眉頭,他自己不怕受窘,卻不愿老李被人奚落——或許恒星研究所中所有人都看不起老李,甚至“看不見”老李,只把老李當成抽水馬桶一樣的工具,但他不同,他是個孤兒,在自幼長大的孤兒院里,有很多和老李一樣,身患各種殘疾的孩子,都是他的親人。
一看到老李,他就想到自己的兄弟姐妹們。
某種程度上,他和老李“同是天涯淪落人”,都是恒星研究所里格格不入的異類。
“老李,我們走。”
萬小天用最快速度收拾好了算稿和論文,冒著眾人的譏笑,將滿臉憨傻的老李推出了走廊。
出了走廊,無處可去,心中茫然,反倒是老李把他拽進了廁所。
廁所盡頭,是一間小小的工具房,算是老李的“辦公室”。
別人都嫌棄老李腌臜,萬小天在孤兒院里,卻是再臟臭的場面都見過,也不在乎這么多,偶爾見老李可憐,還愿意來這里和他說兩句話。
“老李,我明天就要走啦!”
見老李笑得像個兩百斤重的孩子,全無半點煩惱的模樣,萬小天既羨慕又心疼,嘆了口氣道,“恐怕今后也沒機會回來看你——他們不會讓我進來的。”
“為,為啥?”
老李揣著個皮搋子,口齒不清地問,“為啥要走?”
“還不是我的算稿,他們看不懂,都說是垃圾。”
萬小天抖了抖,旋即一笑,“算了,說了你也不懂,不說了。”
“我懂,真的,你的算稿本來就是垃圾。”
老李依舊憨笑著,但聲音一下子清晰起來,“你想用超弦理論來推演整個宇宙的存在方式,進而找到三維和四維宇宙之間的縫隙,這原本不算是錯,但你錯誤地選擇了用來計算恒星結構和運行規律的‘密度云算法’,作為運行超弦理論的基礎,那就好像要一顆一顆數清楚沙漠中全部沙子的數量,是根本不可能的,你的確在浪費自己的時間和所里的資源,不是垃圾是什么?
“不過嘛,垃圾歸垃圾,但你這個年輕人終歸還有點兒異想天開的創意,不算完全沒救,你有沒有想過,將‘離散云算法’,引入到你的超空間公式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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