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是……”郡守搖了搖頭,低聲否認。
余子清仔細觀察了一下,的確不是正兒八經的復活儀法,但本質上,卻依然是復活儀法。
莫回頭給余子清的東西里,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有。
按照他們的觀念,哪怕有些儀法很危險,那也不能直接抹去,只會專門留下篇幅寫禁忌事項。
儀法不用來施展,那也有很大的借鑒價值,研究價值,以其為基礎,可以繼續衍生出沒那么危險的儀法,甚至可能,還會衍生出一些沒有什么危險,反而可控且有利的儀法。
一棍子全部打死是不可取的。
余子清仔細看了看,點了點頭。
“的確不是正經的復活儀法,因為正經的復活儀法,從來沒有可以真正成功的,你既然敢做,自然也知道這點。”
席家有句話,放到這里,挺合適的。
死亡是一場無法回頭的旅程。
步入死亡,便再無走回頭路的可能。
很多看起來像是復活的法門,其實都不是復活。
比如余子清的滴血重生,哪怕神形俱滅,也能重生。
但核心上,生機壓根沒有完全覆滅過。
約等于將必死的危機,變成受到了很重很重的傷,距離死亡只有一步之遙。
但終歸還是沒有死,后面重生的過程,便是恢復傷勢的過程。
只不過因為太過強力,被稱之為重生而已。
人對于長生、保命、復活的追求,從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開始了。
哪怕到了今日,這也是正統的追求。
只不過現在修士追求的,只是長生,長生的過程之中保命,沒人追求死了再復活。
有關復活的坑,前輩們,該踩的雷,基本都給踩了好多遍了。
余子清站在地下空間的邊緣,望著這片氣息詭譎的場地,輕聲道。
“據我所知,儀法大部分都失傳,目前有記錄的,最古老的一次復活儀法。
是在大兌還未出現之前,在神祇臨世的年代。
有一位侍奉神祇的祭司,她唯一的一個孩子夭折了,神形俱滅。
她以血祭之法,祭祀神祇,請求那位神祇將她的孩子帶回來。
那位神祇感受到了她的虔誠,收下了祭品,滿足了她的愿望。
她的孩子回來了。
但是她的孩子也變了,變得不人不鬼,嗜血而生,痛恨所有的生靈。
有人推測,這可能就是有記載的最早的僵尸。
沒有什么靈智,只是災難的開端。
因為那些被血祭的生靈,那些被當做血食的生靈,他們的痛苦和怨恨。
全部施加在那位被復活的孩子身上。
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枉死之人,被不生不死的怪物裹挾,無法安息,無法消散。
最終又化作了怨魂厲鬼。
付出了如此慘痛的代價,竟然還算得上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復活。
在這個時代,你能搞出來這些,相信你對儀法的了解肯定比我深。
你應該明白,你想要的復活,是絕對不可能出現的。”
郡守眼中帶著痛苦和茫然,語氣卻平靜了下來。
“大人……說的不錯,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用復活儀法。”
“你想借助天地之間最神奇的生之造化,以生靈孕育的方式,將你想要復活的人帶回來,是吧?”
郡守默然,沒有回答。
余子清忍不住暗暗感嘆,這家伙真是個人才。
他自己都清楚,所有的復活儀法,統統都是不可行的,哪怕愿意付出巨大的代價,結果也絕對不會是他想要的結果。
所以,這家伙繞了個圈,給復活儀法套了個馬甲,可行性立刻暴漲。
生靈孕育,會有天地之間最神奇的生之造化參與,唯有這種力量參與,才是真正的造化生靈,完整的生靈,有無限可能的起點。
這個從無到有的起點,才是最重要的。
以生的極致,兜兜轉轉,來對抗死亡,將目標從死亡里拉回來。
不,不是拉回來,也不算正面的直接對抗。
而是繞過了對抗,重新孕育新生,死亡也無法阻止這種鉆空子的方法。
這就是開始的時候,能成功的原因。
只可惜,他的目標,歸根到底,還是復活,再怎么套馬甲,本質也還是復活。
那就注定了結果一定不會如他所愿。
余子清最開始就納悶這件事,甚至自己體內也孕育出一縷生機,一縷胎氣之后,余子清依然很納悶。
因為這似乎就是一種只會讓人懷孕的儀法。
若僅僅只是如此,稍微改改,投入人力物力,優化一些年,只作為輔助來用的話,絕對會變成大兌優生優育的殺手锏。
這個時代,人口才是一切發展的根基。
足夠多的人口,才能去拓展地盤,有更多的資源。
有足夠的人口,才能孕育出更多砥柱中流的修士。
最頂尖的強者,可能看個人的因素大一點,但中間那部分修士,絕對跟人口有直接正相關。
若這個詛咒,或者說,這個儀法,本質上真的是助孕的儀法,絕不會有這么多幺蛾子。
果然,本質上是復活儀法,難怪最終被稱為詛咒。
余子清瞥了一眼這位郡守的肚皮,已經略有顯懷。
“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
你最終為什么又親手將這里封印了?
到了今日,你應該也明白,復活是絕無可能的。”
“我明白。”郡守看向城外,他能感覺到,詛咒的力量,正在源源不斷的向著城外涌去。
“別看了,她已經死了,從頭到尾都是如此。
她只是一個僵尸,縱然是我親自出手,現在最好的結果,也僅僅只是留下意識。
而你也看到了,僅僅只是如此,就已經引來巨大的變化和對抗。
我都不敢去想復活的事,你的膽子是真夠大的。
甚至于,你要求低一點,不奢求生死界限,那以這個年代的水平,整出來個有完整意識的僵尸也沒什么問題。
偏偏你奢求太過,那便一定會失敗。”
郡守訥訥無言,他知道余子清說的對。
但凡奢求少一點,他可能真的成功了。
“你想要復活的是誰?”
“我的內子,還有她腹中的孩子。”
余子清瞪大了眼睛,震驚的看著這位天才郡守。
我的媽耶,服了,他無話可說,他太保守了。
這家伙的野心和膽子,簡直要撐破天了。
郡守后退一步,忽然跪伏在地,以頭搶地。
“大人,我自知我罪無可赦,釀成大禍。
如今,我不求活路,只求大人能網開一面,只要能讓我再見他們內子一面。
我便以死謝罪,大人想知道什么,我都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郡守砰砰叩首,磕的滿頭鮮血,眼帶哀求。
“大人,我自困封印,想要尋找到解決的辦法。
可惜,我已經慢慢的迷失自我,化作封印之中的一員。
直到今日看到大人,才終于恢復自我,明悟前因。
大人化解詛咒,吸納走了越來越強的力量,反而讓我有一絲希望。
這已經是我看到的最后一次機會。
我知道,結果一定不是想要的,我只奢求再見一面,僅此而已。”
余子清靜靜的看著對方,眼神也有些復雜。
郡守說的不錯,他現在的確有機會了。
余子清化解了積攢無數年的三災之力,讓災難的難度降級。
現在又借離秋,引得詛咒的力量必須對抗,才能維持詛咒本身的存在。
也就是說,現在郡守很有機會,可以祛除掉負面的效果,僅僅只保留孕育的效果,有機會順利的借體孕育而生。
他依然不死心。
也對,要是能這么容易死心,就不會變成這樣了。
郡守看余子清不說話,跪伏在地,伸出一只手,剖開自己的胸口,掏出自己跳動的心臟。
他以心血在自己身上勾勒出一枚枚符文,一言不發的施展出一門新的儀法。
一炷香之后,他口誦咒文,拿出郡守大印,重重的印在自己的胸口。
霎時之間,勾勒在胸口和眉心的符文和紋路,開始慢慢的向著他的四肢擴散。
“大人,我只求能再見一面,我不求活,甚至不求內子活著。
一面之后,一切都會結束。
我已立下軍令狀,求大人網開一面。”
這位郡守死定了,把他自己逼上了絕路。
他以郡守之身,立下軍令狀,盡全力來化解這個封印。
不成功就得死。
而他若是見到了他的內子,他也得死。
無論哪種,他都死定了。
他的執念已經重到不顧一切的地步,余子清知道這個時候,已經沒法繼續逼迫了。
把一個執念如此之重,又愿意配合的人徹底逼瘋,沒有任何意義。
“你起來吧,跟我說說,到底怎么回事吧。”
郡守站起身,他眉心和心口的符文,還在慢慢的擴散,這東西是有時限的。
時限一到,萬事皆休。
他只是徹底豁出去了。
兩人回到了地面上,來到書房之后,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書架。
除了書架上擺著的典籍金冊,還有大量的石碑,甚至還有幾塊用來記錄的龜甲和獸骨。
郡守將這些全部都交給余子清,又拿出來一些他自己記錄的東西,整個人似乎在這一刻都看開了不少。
“內子與我同姓不同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我常年在外奔波征戰,直到立下赫赫戰功,才在甲午城安定了下來。
她早年受我牽累,身受重創,又被異力侵蝕,已無法生育。
所以,我才會想方設法的尋找解決之法。
我試過了所有的秘法,最終,我找到了儀法。
只有儀法,給了我一線希望。
而我也的確成功了,她成功受孕。”
說到這,郡守微微一頓,眼神有些復雜。
“可惜,我此前得罪人太多,便是成為一城郡守,再也不去征戰廝殺。
有些人,有些異族,也不愿意放過任何一個報復的機會。
他們知道,我不怕死,早在第一天踏上戰場的時候,我便將生死置之度外。
他們知道怎么才會讓我最痛苦。
內子臨盆當夜,妖物、魔頭、異族、仇敵盡數來襲。
內子死不瞑目,一尸兩命。”
余子清剛想問,這些貨色,怎么如此輕易的潛入甲午城。
但是念頭剛剛升起,便沉默了。
僅憑妖物、魔頭、異族,自然不可能如此順利。
若是在甲子紀年,極個別異類想要進城,都得小心翼翼,用各種手段潛入。
但到了丙寅紀年末期,若是有內鬼配合,還的確有可能。
余子清不質疑不說話,只是靜靜的聽著。
“她一生所念,僅僅只是為我生下一兒半女,僅此而已。
我已經失去所有,那個時候,我只是想完成她最后的夙愿。
我知道復活儀法,是絕無可能成功的。
所以,我從助孕的儀法延伸出來,嘗試著以此來復活。
但是,我沒法懷孕,我也沒法借助別的人來完成這件事。
只有我自己,才有為此付出一切,最為堅定的意志。
我割下我自己血肉和骨骼,搭建出法壇。
再以我之身為基,終于,我也可以懷上了。
我讓她在我的體內,借助生之造化孕育新生。
開始,我的確成功了。
甚至因為太過成功,儀法的威能太過強大。
一夜之間,整個城池無論男女,所有成年之人,盡數都懷了。
只是他們還都不知道而已。
我開始驚慌失措,因為我感受到了,所有的力量,都同出一源。
那個時候,我開始驚恐,驚恐萬一他們都去落胎,導致失敗了怎么辦。
我又繼續加了東西,讓他們不要落胎。
但從這一刻開始,儀法已經徹底變樣,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了。
儀法,變成了詛咒。
所有的人都欣然接受了這一切,甚至對落胎產生了抗拒,最后變成了不顧一切。
從一個極端,變成了另外一個極端。
一切都失控了。
在我感覺到胎氣已經孕育成型,我要剖開我的腹部時。
我已經明白,事情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了。
腹中之人,有內子的意識,有內子的記憶,一切似乎都很順利。
但是,我知道,那肯定不是她。
她若是有清醒的意識,那若真的是她,她死也會阻止我的。
我在外征戰多年,她一直默默等候,默默守候,她是個極為溫柔的人。
便是被我牽累,她也說,是她牽累了我。
若不是她,我也不會愿意回來固守一城,當一個舉步維艱的郡守。
她的話語依然溫柔,細聲細語,跟以前似乎沒有任何不同。
但就是這些跟曾經一模一樣的話,徹底讓的清醒了。
我知道,我失敗了。
不管那是什么,我都不想讓其出現,更不想她以內子的身份出現。
我為大兌征戰,效力一生,我真的不想害我大兌子民,我也不想創造出一個禍害。
我把這一切都封印了,我想試著,能不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但最終,我沉淪了,變成了封印里的一員,我連自我都無法保持。”
郡守慢慢訴說,余子清靜靜的聽著,暗暗一嘆。
這家伙的確是個天才,能硬生生的將法門加碼修改,最終改的面目全非,徹底失控。
這件事里,牽扯到儀法,而且不止一種,還牽扯到詛咒,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開頭到結果,不是一蹴而就,單純的一個儀法,一個法門,一件事。
便是莫回頭給的儀法傳承里記載的復活儀法,都沒眼下這個詭異。
真不知道這郡守到底是怎么折騰到這一步的。
余子清一直不說話,只是靜靜的察看那些記載。
里面牽扯的東西非常龐雜,從古老的血祭之法,到儀法,再到秘法,還有各種奇奇怪怪的材料。
甚至還有有關人意志、心志、心緒的記載。
因為儀法成功的關鍵,根據上面的記載,跟人的意志有很直接的關系,頗有俺尋思那味了。
余子清可沒小看這個,因為他在丁卯紀年,可是親自感受過這種力量。
而他現在,也已經能感受到那種微弱卻又強大的力量。
郡守這儀法,危害遠沒有那么大,換個人來,以同樣的步驟,絕對不可能達成同樣的效果。
這也是莫回頭敢把復活儀法記錄下來,交給余子清的重要原因。
那東西,沒可能成功,結果一定不會是人想要的,這一步若是算一定程度上成功的話,那一般人可能連付出慘重代價那一步都到不了,只能徹頭徹尾的失敗。
余子清看了看城外,離秋依然在加深對抗,走出城外的人,都已經落胎,失去了胎氣。
而城內的人,也開始慢慢的失去胎氣。
郡守則進入到地下,在法壇上靜候著,不讓胎氣徹底消散。
又是幾個月的時間,余子清看完郡守留下的所有記載,他也有些顯懷了。
他找到郡守,再問了一句。
“真的值得么?”
“我不知道,但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余子清點了點頭,也不說什么了,轉身就走。
自在天和樓槐,一人挺著一個大肚子,眼巴巴的看著余子清。
“大哥……”
“大人……”
樓槐直接撲上來,保住余子清大腿。
“大哥啊,我是個魔頭啊,現在這算什么事啊,大哥你救救我啊。
我感覺到了,再拖下去,我會死的。
只要生出來這個東西,我肯定會死的。”
自在天也是一臉驚悚,說話都有些結結巴巴。
“大人,我也感覺到,再繼續下去,不用生下來,我就得完蛋。
那胎氣感覺就快要剖開我的身體出來了。
出來之后,說不定還會把我直接吃了。”
余子清一揮手,止住了倆戰戰兢兢,慌得一批的魔頭。
“走,我們出去。”
余子清帶著兩魔離開城池,他們腹中生機和胎氣,開始消散,倆人立刻慘叫著倒在地上。
余子清面沉似水。
“感覺到了什么?”
“感覺到這小癟犢子不愿意落胎。”樓槐慘叫著回了一句。
余子清拎著兩魔,來到離秋身邊,將兩魔丟在離秋腳下。
“把他們腹中的胎氣挖出來。”
離秋伸出雙臂,直接刺入到兩魔腹中,瞬間,那兩團還在抵抗的胎氣,便被離秋吸收掉。
兩魔的身體破碎,化作兩團黑氣,重新飄在一邊凝聚出身形,躲在余子清身后,一副心有余季的樣子。
天魔也好,心魔也罷,反正都肯定不是胎生的。
他們生出來的話,肯定不是一般的魔頭。
“現在說說吧,感覺到了什么?”
“沒感覺到什么,只感覺到那東西似乎迫不及待的要出現了,然后我們都會死,絕對不是什么正常懷孕出的小屁孩。”樓槐面色如土,要不是知道,自家大哥肯定不會不管他,他早就跑了。
而自在天猶豫了一下,道。
“好像是血祭引來的降臨,天魔傳承里有類似召喚天魔王降臨的血祭,只是天魔都沒那個郡守玩的大。
我腹中的,像是魔頭,但是又不是魔頭,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
余子清點了點頭,讓兩魔回到了靴子里。
他身為活人,靠近離秋之后,腹中的生機和胎氣,也跟其他人一樣,會慢慢消散,并沒有什么阻礙,非常順利。
唯獨那滴以沾沾喜氣的方式,來蹭好處的金血,發生了一些變化。
就像是從普通的生機,稍稍進化到了龍肝生機的地步。
沒有生之造化之力,余子清也滿足了,他是真的不敢直接吸納那生之造化。
萬一他的那滴金血,也被當成了胎氣的承載之物,就成了自己生自己。
就算不完犢子,他的神通可能也會被廢掉。
余子清心里還是很有數的,他這頂多算是冒險撈好處,郡守那才叫作大死。
到了第九個月,在第一波降生來臨之前,余子清看著城池內依然安靜,他暗暗嘆了口氣,帶著離秋進入了城池。
霎時之間,整個城池的詛咒力量,都在向著離秋身上匯聚。
在城池走了一圈,除了郡守府之下的郡守之外,其他所有人不應該獲得的胎氣都隨之消散。
離秋站在郡守府的中央,身上的詛咒之氣,已經化為實質,對抗依然在繼續。
悖論的落胎和詛咒不落胎的對抗。
郡守府之下,郡守的體表,已經遍布了血色的符文和紋路,他的生命已經快走到盡頭。
他挺著個大肚子,靜候最后臨盆那天的到來。
余子清步入地下,看著郡守的模樣,眼神有些復雜。
“你還有什么要跟我說的么?”
郡守欲言又止,但是下一刻,他眼中的神采,已經只剩下瘋狂的執念,他比瘋子還要瘋了。
“只此一事,別無所求。”
余子清深深的看了郡守一眼,點了點頭,不再說什么了,轉身就走。
數日之后,終于到了這一天,郡守取出布滿符文的長刀,切開自己的腹部。
霎時之間,詭異的氣息,便從他的腹中噴涌而出。
一個皺皺巴巴的嬰孩,探出小手怕了出來,在爬出來的瞬間,便變得肉都都,粉凋玉琢一般可愛。
而后通過那黑氣所化的臍帶,郡守的生機,正在不斷的灌輸到嬰孩體內。
那小孩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大,最終化作一個婦人。
而那婦人的肚子也開始慢慢變大,如同已經懷胎十月了一般。
婦人臉上帶著炙熱的愛意,捧著郡守的臉,語氣輕柔。
“郎君,你真的成功了。
我們的孩子,終于可以降生了。”
郡守面容枯藁蒼老,頭發都變得花白。
他捧著婦人的臉,身上的血色符文,游走全身,遍布全身上下每一處角落,他眼中充斥的瘋狂執念,在這一刻,開始慢慢的消散。
他開始恢復意識,恢復理智了。
“我終于……終于又見到你了。
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不是我,你也不會淪落至此。
我也對不起我們的孩子。
我一直想親口告訴你的……”
“郎君,你已經成功了,我們的孩子,也快要降生了,一切都來得及的。”夫人含笑捧著郡守的臉,眉頭微蹙,慢慢的倒在了地上,似乎也要開始分娩了。
郡守看著婦人的臉,坐在婦人身后,溫柔的將婦人的腦袋,放在自己的腿上,他抱著婦人一動不動。
那已經遍布他全身的血色符文,開始順著他的身體,向著婦人身上游走。
婦人大驚失色,想要掙脫,可是她已經開始分娩,她已經沒有力氣做多余的事情了。
明明已經蒼老,生機暗澹的郡守,卻還能死死的抱住她,那些血色的紋路,如同鎖鏈,死死的將他們束縛在一起。
郡守眼中的瘋狂執念消散,他含淚抱著婦人。
“我已經滿足了,我不想害人。
那位大人,便是在這種情況下,都愿意給我一次機會,給我信任。
我不想辜負他的信任,不想最后一刻,辜負了大兌。
更不想辜負了你,我知道,你有她的記憶,有她的意識。
但是你唯獨沒有她的感情。
我能感覺到的,真的能感覺到的。
我不能容忍,一個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占據我內人的一切。
我絕不容忍。
一切都是因為我而起,那便由我而終吧。”
郡守抬起頭,低吼一聲。
“陛下!動手吧!”
聽到郡守的話,那婦人的表情驟然變得猙獰,她拖著郡守的身體,一點一點的向地面爬上來。
她要離開法壇的范圍內,來完成最后一搏。
地面上,余子清的目光,彷若窺視到地下的情況。
他什么都沒做,只是看著,看著一個面目猙獰的婦人,拖著郡守蒼老的身軀,爬到了地面。
那婦人腹中的胎氣,在這一刻,驟然沖出,向著離秋身上沖去。
至此,整個詛咒,所有的力量,都匯聚到了離秋身上。
離秋悶哼一聲,腹部變大,彷若隨時都要開始分娩。
對抗的力量,也在這一刻,驟然攀升到了極致。
整個世界,似乎都有些顫抖,這是在撼動封印本身了。
婦人腹中的胎氣消散,她那猙獰的面孔,也恢復了平靜,她跌倒在地上,看著背上的郡守。
“郎君?”
“呵……呵呵……”郡守有氣無力的笑了一聲,看向余子清:“多謝陛下成全,臣,沒有負大兌,沒有負陛下,臣,也成功了。”
隨著郡守的話,那婦人的樣貌也開始飛速變得蒼老。
“郎君,你不該這么做的,你錯了。”
“我知道……”
倆人相擁跌落在角落里,血色的符文,如同鎖鏈,將他們二人纏繞在一起。
他們馬上就要死了,徹底湮滅。
余子清嘆了口氣。
“你的確是個天才。”
從余子清看完郡守書房里的那些記載,還有郡守親自記錄的東西,他便知道郡守想要干什么了。
只看他愿不愿意這么做。
郡守太了解他自己了,他不是沒有名字,而是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祭給這件事了。
他知道自己已經入魔,已經失去理智,已經只剩下執念。
他卻還想貪婪的想要再見他內人一面,還想化解這個封印,徹底解決所有的事情。
所以,他給自己下了限制,必死的限制。
那血色的軍令狀,其實也是詛咒,是后手。
他瘋狂的想要復活他的內人,這已經是無法阻止的事了,他自己也知道,他自己都無法控制。
但是在見到他內人之后,最后的血色詛咒,便會讓他的執念消散,讓他恢復理智。
恢復理智之后,他便會無縫銜接到下一件事,徹底化解這個封印,解決所有的事情。
余子清從未見過如此貪婪的人,如此大膽卻有天才之極,又有足夠的堅守的人。
他的確從未想過要害人,余子清愿意相信他一次。
這家伙的確是個天才,他的內人,的確可以算復活了。
只是最多只能活這么一會兒,陪著他一起燃燒生機,倆人在一起死去。
而現在,真正借助郡守的布置,降臨的這個東西,也在做最后的掙扎,爭取真正的降臨。
因為整個改了好幾次,加碼好幾次的儀法,是復活儀法沒錯,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這也是血祭。
從看到那個血肉鑄成的法壇,余子清就知道這點了。
需要血祭的對象,唯有神祇。
余子清一開始給郡守講那個血祭神祇以求復活的故事,就是告訴他,大家都別繞圈子,儀法是失傳了大半,但是我懂你在干什么。
也是告訴郡守,那個你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占據你的內人的一切,降臨的家伙,八成是一位神祇。
而且大概率是某一個狀態可能比之曾經的月神還要差的神祇。
沒有真形,沒有真身,甚至可能連名字都沒有了,位格都被打落。
甚至是不是,都無所謂,余子清都要將其弄死。
郡守在恢復理智之后,自然也要將其弄死。
而對方肯定不會放棄,那唯一的選擇,就只有離秋了。
余子清看著離秋身上涌動的氣息,看著離秋的大肚子凸起的紋路,似乎有什么東西急不可耐的要降生。
余子清咧嘴一笑。
“離秋,記住我給你說的么,必須要抱著必死的信念才有可能成功。
你這輩子最大的一個樂子出現了,送一個可能是神祇的家伙,徹底去死。
開心不?”
離秋咧著嘴笑出了聲,她哈哈大笑著瘋狂點頭。
“開心!開心死了!”
余子清也嘎嘎怪笑著給予鼓勵。
“那好,現在去死吧。”
“瓜皮,僵尸什么時候還能有生機了,有本事你讓僵尸復活。
哈哈哈,你還想借僵尸孕育生機降生,想屁吃!”
隨著余子清和離秋一起大笑,離秋體內孕育出的生機,在徹底對抗開始之后,終于抵達了極限。
要么完全崩潰,要么就在極限的對抗之中,找到一條新的出路。
而好巧不巧的,離秋壓根就沒打算活,她毫不在意死活,在封印里明悟己身之后,她甚至毫不在意自己存不存在。
她有任何一個活人都沒有的,最虔誠最堅定的意志,去追尋死亡。
離秋慘叫著倒下,開始了分娩。
而就在這一刻,極限終于抵達,達成平衡之后,逼出來一條新的路。
她體內的生機,驟然完成了轉換,從最強的生之造化,變成了純粹的死亡。
她的長袍之下,一個嬰孩在無盡的絕望之中降生了。
這不是離秋孕育自身的意識,而是來自于所有的詛咒力量,所有降臨的力量,包括那個可能是神祇的家伙。
對方在降臨這一刻,便開始慢慢的消散。
力量也隨之慢慢消散,化為了無。
在生機的造化之下降生,那才叫降生,代表著生命。
而在死亡之中降生,步入的便是死亡。
那嬰孩慢慢的化作鐵青色,慢慢的化作齏粉,慢慢的消散,徹底步入了死亡。
一個神祇,死了。
他的一切,都死了。
他的位格,也死了。
最徹底的一種死法,跟降生對應的,唔,就稱呼其為降死吧。
余子清甚至感覺到,對方臨死之前,對他最深的怨念,還有那傾盡五湖四海都洗不凈的仇恨,也已經“死”了。
死的干干凈凈,什么都留不下來。
余子清甚至都不知道對方是誰。
離秋的身形也開始崩潰,她的嘴角高高揚起,頭顱也高高揚起,眉眼里都是開心。
她是真的開心。
“我也要死了。”
“你本來就死了。”
“是哦,我本來就死了,可是為什么我現在感覺我又要死了呢?”
“這里的只是一個烙印,你太強了,強到在封印里,你的烙印也要死去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我要是說我其實沒你想的那么聰明,我也是走一步看一步,我最開始真的想讓你自己孕育自己,最后留下一個意識,我帶出去的,你信不信?”
“信。”
離秋的身形慢慢崩潰,最后化作一個黑色的光團,落在余子清手中。
黑色的光團慢慢暗澹了下來,最后徹底凝固,化作一顆黑色的寶石。
余子清看著這顆蘊含死亡力量的寶石,咧著嘴笑了笑。
“傻不傻,我都說了你本身就死了,你還怎么死?
你還只是一個死亡的烙印,還怎么死?
好家伙,這都有點概念上的死亡的意思了,你已經無敵了。”
而且,她還親自實踐了一種,將神祇降死的壯舉。
雖然這個過程,有點機緣巧合,是郡守加上余子清一起推波助瀾搞出來的。
可能以后都不可能再復制一次。
不然的話,余子清真想坑懸崖神王一把,送對方去死。
順便,再跟始好好的吹一吹牛逼,我不找你,我也能找到另外的方法。
余子清收起這顆黑色的寶石,看向角落里的郡守和他的內人,倆人已經化作兩個老人,含笑相擁在一起,已經死了。
余子清一招手,郡守的大印落在他手中。
而天邊,出現了熟悉的倒卷,整個封印都開始倒卷而來。
這代表封印已經化解了。
整個事件都解決了。
余子清靜靜的看著這一切,封印的世界坍縮,最終他回到了安史之書前。
那一頁上流動的血光,慢慢的消散,化作的清光。
安史之書也等著余子清書寫。
余子清手握朱筆,沉吟良久。
“郡守無名,為化解災難,隕落。”
就寫了這么幾個字,余子清便停了下來。
安史之書上的光芒頻繁閃爍,提示余子清趕緊好好寫。
“閃什么閃,有話直說,有屁就放。
整個過程敢寫下來,就代表著同樣的路數,再也沒法用第二次。
懂不懂大局?
就這了,不改了,愛同意不同意,不同意拉倒。”
余子清拿出甲午城郡守的大印,向著上面蓋去。
安史之書還想阻攔一下,但是看到余子清又拿出玉璽。
安史之書忍氣吞聲,算了,大局為重。
的確,一種徹底送那種神祇去死的方法,若是寫下來,就再也沒法用第二次。
這位陛下,如此親�
��親為,不能寒了陛下的心。
這不是篡改史書,這是為了大局,忍了。
眼看著甲午城郡守的大印落下,徹底塵埃落定,安史之書徹底自閉了。
再也不閃了,一點反應都沒有了。
仿佛整個書都臟了。
“別演了,你也不看看,你上面的文字記載,不說一半,起碼三分之一都是被篡改的,現在裝什么純情,假不假,只要真正的事實不假就行了,我以為你早就習慣了。”
安史之書嘩啦啦的翻動了一下,彭的一聲重重合上,只漏出了封面,再也沒反應了。
這下是真的自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