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級提拔,官運亨通,自然是人生一大幸事,更別說還是在市舶司這般直達天聽的權重之地。
縱使政績不足,根基不穩,但在這泉州市舶司有著必然興盛之趨勢的百廢待興之地。
只要扎扎實實干上幾年,按部就班之下,恢復泉州港以往之繁榮,大筆的關稅銀子進入國庫,政績,自然也就有了。
在遼省定邊縣被越級提拔時,張煌言便是如此思考計劃的,甚至,在這市舶司,當初得到越級提拔消息的驚喜過后,張煌言也是這般安慰自己。
蟄伏幾年,勤懇幾年。
哪怕這泉州市舶司,不同于當年在遼省官場那般干脆利索,反倒是利益關系極為錯綜復雜……
但身處官場,而且還是在這市舶司這般重地,這點心理準備,張煌言還是有的。
可……張煌言緊緊的盯著手中的這一封關稅卷宗,眸中深處,那一抹驚懼,已然愈發濃郁。
卷宗記載很是正常,按市舶司稅制,是從海外而來也好,還是從大恒出海也罷,皆需通過市舶司報備,繳納稅款。
而這卷宗上,所記載的,便是報備的商行,及繳納的稅款。
在市舶司,任職也有一年有余,從百廢待興,到現如今已有喧囂,對市舶司的種種,張煌言自然早已了熟于心。
在這清洗最為嚴重的福建之地,能從事海貿的商行,其背后,幾乎都是有著大恒權貴的影子。
自他上任泉州市舶司市舶使后,拜訪者,幾乎是絡繹不絕,甚至,只要他稍稍松懈底線,那便是潑天的利益。
他堅守住了底線,但似乎,有人,而且似乎……有很多人,沒有堅守底線……
張煌言緊緊盯著卷宗上的幾個數字。
鴻運商行,主要是從事瓷器買賣,由福建運至海外賣給西夷,從西夷商人處賺取海量財富,再從海外購買糧食,及一些還在特產,運回泉州港。
很是正常的海貿商業模式,可在這稅簿之上,清晰至極的記載,在昭武四年末,至昭武五年上旬,鴻運商行的幾乎是保持著規律的報備與繳納關稅,且繳納的稅銀是一月比一月要高。
這無疑也很正常,局勢穩定,商業發展,呈上升趨勢,才是正常。
但自昭武五年六月開始,鴻運商行報備記錄倒也正常,但無論是海貿規模,還是繳納的稅銀,都開始呈減少的趨勢。
至現如今昭武五年十一月,報備的商品與關稅之銀,較之其最巔峰的數額,幾乎直接少了近半!
可據他所知,鴻運商行雖說在福建收復之后才建立,但在泉州,在福州等地的規模,可一直在擴張!
一個專門從事海貿的商行,商行規模越來越大,在市舶司的報備的海貿交易,卻越來越小?
而且,鴻運商行的活動范圍,可一直都是在泉州福州之地,而在福建,可只有泉州一個市舶司。
無論是從哪方面來看,鴻運商行都不可能舍近求遠,跑到江浙的市舶司去從事海貿。
這意味著什么……
似乎,也已經很是清晰……
“走私!”
答案很是清晰,張煌言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欣喜。
張煌言記得清楚,他上任泉州市舶司市舶使后,這家鴻運商行,便是第一個過來拜見他的。
當初還隱隱表露了合作的意思,只不過被他斷然拒絕,隨后數月時間,亦是多有拜訪,但在他的拒絕下,也就慢慢沒了聯系。
而這鴻運商行的底細,他自然也清楚。
這家鴻運商行,和如今大恒絕大多數商行,皆是一樣。
要么是地方商行投靠了某個權貴,要么,就干脆完全是權貴的白手套。
其他地方是如何,張煌言不太清楚,但能夠參與海貿的,幾乎皆是如此。
沒有權貴的背書,進入海貿的資格都沒有。
他為市舶司市舶使,自然也有入場的資格,但他只是志不在此。
這種現象,涉及大恒上層的利益交換,也不是他一個市舶司市舶使能夠改變的,他能做的,就是在職權允許的范圍,盡可能的公平公正。
而如此的海貿商業環境,誰敢說,這鴻運商行,只會是個別?
一旦不是個別……
張煌言有些不敢想。
要知道,現如今的大恒,可不是前明末年海疆那糜爛之景!
海外有水師游曳,曾經猖獗的海寇,早已徹底肅清,在如今無戰事的情況下,打擊走私,護航商路,早已是水師的重要職能之一。
而海疆,有衛所戍海疆,有緝私千戶所巡查走私。
海疆各府縣,各要道,有稅關專查過關商行,無稅務司蓋印,無市舶司批條,根本不可能通過。
如此一環套一環的制度,若是小打小鬧的借助漁船走私,在本地自產自銷還好。
可像鴻運商行這般涉及數府之地的規模,還行走私之事……
其中需要打通多少關節脈絡?需要多少人同流合污?
這是一個剛成立不過一年多的商行能夠做到的?
據他所知,鴻運商行的幕后權貴,也不過一個指揮使而已,在這泉州從事海貿的商行之中,雖說算是一流,但比其強的,也不在少數,最多,也就因那位衛所指揮使的原因,算一新的地頭蛇而已。
甚至不用想,張煌言都能想象得到,這其中,涉及多么恐怖且復雜的關系。
如今之大恒,市舶司有十數個之多,除了少數幾個如泉州市舶司這般百廢待興。
其他的,可都是在寧波市舶司設立之后,便接連上馬,都是成立已久的存在。
泉州市舶司這般百廢待興之地,都出現了,其他市舶司……其他地方會沒有?
重重思緒在腦海之中流轉,張煌言儼然有些坐立不安,似乎………他屁股下這個前途光明的市舶使位置,儼然已經不是官運亨通的位子,而是一個火藥桶,一個涉及不知道多少利益關系的火藥桶。
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爆炸,哪怕他官運再亨通,也絕對會把他炸得粉身碎骨!
要知道,現在,可不是前明,朝廷對天下的統治力,也不是前明能夠比擬的。
這種事,能瞞得了一時,絕對瞞不了一世。
從現在天子的種種布局,就可清楚看出,天子對于海貿,對于水師的看重。
而這種走私,對海貿,絕對是堪稱致命打擊。
一旦東窗事發,以天子向來的行事作風……
寧殺錯,不放過!
他坐在這市舶使的位置上,屁股上,不是屎,也是屎!
但要脫離干系……
張煌言同樣有些不敢想。
這其中涉及的,太恐怖太恐怖!
又何止是捅破天!
他要敢為天下先,那反噬而來的洶涌,恐怕瞬間就會將他淹沒!
進退……皆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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