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郭城。
這是距離天門關最近的城池,也是負責供應討北大軍糧草的總站。
各地糧食都會先運送到這里,然后再在這里統一運送到前線大軍處。
此刻在糧倉外,停著數百輛糧車,兵丁們正在不停往返糧倉,往車上搬運糧食。
兩名運糧官站在一邊交談。
“聽說皇上為了供應大軍,不光北方各州,連江南那邊也要調糧食過來。”
“可不是,四十五萬大軍,人吃馬嚼,一天得耗費多少?咱們青州為了供應他們,自己都要勒褲腰帶餓肚子了。”
“這日子可不好過啊。”
“唉,就希望能盡快打完吧,早打完早解脫。”
“我看哪,懸。那蘇元可不是一般人,他爹蘇屠峰那么厲害,兒子能差的了?聽說北戎都讓那小子收拾完了,真是個狠角色。”
“瞧你說的,那李將軍也不差吧?人家李家世代都有大將軍。”
“李家出身的……誰知道有沒有水分……”
兩人正說著話,忽然聽到一陣騷動。
扭頭看去,只見搬運糧食的士兵們都停了下來,竊竊私語著什么。
見狀,兩人立刻小跑過去。
“不干活閑說什么呢!”
“大人,您看這……”
一名士兵指著地下,兩人一看,頓時瞪大眼睛。
原來不知哪個士兵把糧食袋子往糧車上放時,不小心讓糧袋在車角上掛破,里面的糧食撒了一地。
可問題是……
兩個運糧官蹲下來,伸手抓了抓地上的“糧食”。
二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這是麩糠啊……”
他們手中抓的那黃色碎屑,正是麩糠。也就是稻谷麥子的外皮。
這東西一直以來都是喂牲口的,現在居然出現在供應給大軍的糧袋內!
兩個運糧官都有些懵了。
不光他們,士兵們也都沉默不語。
這些士兵加入軍伍前都是田漢,成日耕田種地,哪里會不知道這東西是麩糠,是牲口才吃的東西。
“這到底……”運糧官起身看向其他糧食袋子,從一名士兵腰間抽出把長劍,將幾袋糧食袋子戳破。
嘩嘩嘩……
麩糠,麩糠,麩糠,谷米。
運糧官連續戳破四袋,才終于發現一袋糧食。剩下三袋里裝的都是麩糠。
“這批糧食是哪兒運來的?!”另一個運糧官怒而發問。
“報告大人!是從京城運來的!”一個士兵跑過來道。
兩個運糧官本來一臉怒火,聽到是從京城運來,一時都沉默了。
他們區區運糧官,對京城的大人們實在不敢造次。
但把麩糠裝進糧袋里,這也太過分了。
這可是打仗啊,這么做是會死很多人的!
“京城……這也太過頭了吧。”
“說不定,糧食都已經賣了,換來這麩糠濫竽充數。”
“那怎么辦?”
兩個運糧官走到一邊小聲商量著。
“還能怎么辦?裝好,送去李將軍那里唄……”
“這……”
“又不是咱們兄弟干的,是京城那邊有人黑了心,就算李將軍要追究,也追究不到咱們頭上。”
“這倒是。”
二人誰都不想得罪。
京城那邊敢干這事的,一定很有背景,兩個運糧官不想得罪。
李勝天是軍伍世家,是皇帝面前的大紅人,他們同樣不想得罪。
那思來想去,只能當剛才的事沒發生,他們假裝什么都不知道,把這些糧食運去討北軍那里。
只是有不少士兵看到了,有點麻煩。
二人商量片刻,去調來另外一批士兵,替換掉這一批,隨后匆匆把剩下的糧袋裝車,再也不檢查,啟程運往討北軍營寨。
營寨里,李勝天一夜未睡。
他紅著雙眼,心中有一股挫敗感。
王堅居然被對方生擒了,那個趙云,不光武勇過人,更是機智善變。
在發現敵人防備懈怠后,立刻從騷擾轉為突襲,從而成功在支援到達前活捉王堅。
這不由讓李勝天十分羨慕張元。
羨慕他有一個這么出色的部將。
不過挫敗感只是暫時的,李勝天身經百戰,很快就把心態調整過來。
他知道不必過于在乎小小的得失,只要這場戰爭能贏,就行。
暫時的失利,有些時候甚至比暫時的勝利還要重要。
起碼,王堅的被活捉,讓其他將領個個都收起了輕視、傲慢之心,都開始認真起來了。
李勝天覺得這就是好事,王堅就算是沒白被抓。
不過,王堅被活捉,也意味著軍情可能會泄露。
他把將領們集中起來詢問:“王偏將此人如何?”
從京城來的將領們一言不發,表示事不關己,因為他們根本不了解王堅。
而青州將領們,互相看看,有人說道:“將軍,王偏將是赫赫有名的硬漢,我相信他一定會堅守忠心,不會投降屈服那逆賊蘇元。”
“不錯,王將軍一顆鐵膽,日月可鑒。”
“王將軍寧死,都不會出賣同袍。”
青州將領們紛紛為王堅站臺。
他們嘴上如此說,心里卻都不約而同的想:“王堅那廝,恐怕早就投降了吧?”
他們都是青州將領,平日少不了一起吃喝玩樂,對彼此秉性深有了解。
對于王堅,他們很清楚,那就是個欺軟怕硬的家伙,只不過因為出手大方,總是請客,因此人緣還不錯。
現在李勝天問起,青州諸將哪怕心里瞧不起王堅,卻也不可能實話實說。
理由很簡單,他們都是青州一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假如他們都實話實說,說王堅肯定投降了,那李勝天恐怕不光厭惡王堅,還會連他們青州一系的將領一同厭惡。
如此一來,沒準就要被穿小鞋。
這種事在軍中時常發生,更何況李勝天本身就來自京城,還帶了一些京城將領來,青州一系的將領若說不擔心此事,是不可能的。
大家都是上戰場打仗的,誰想被穿小鞋?
送死的活我去,有了戰功給別人,這誰也無法接受。
于是他們根本不需要串通,就紛紛自覺說王堅好話,直把王堅說成了一個當世難尋的忠將。
不得不說,李勝天還真著了道了。
他實在沒想到青州將領會這么默契,一時真以為王堅真有那么忠心耿耿,自己也是心情沉重。
“沒想到王偏將有如此氣節,諸位,我們一定要齊心協力,爭取早日大破北安軍,救回王偏將!”
“是!”
青州將領們大聲應著,心中卻是覺得古怪又可笑。
不過他們彼此都心照不宣,換了他們任何一個人被抓,其他人也都會這么說。
李勝天聊完此事,盡管心中對王堅有敬意,但保險起見,還是更換了營中一些布置。
隨后,他親自去往器具軍團,在這里放置著大量軍用器具。
如云梯、絆馬索、撞車之類。
李勝天要找的是投石車。
他叫來幾個士兵,詢問了一番。
這次大軍出動,一共帶了五十輛投石車。
其實天門關城墻寬闊堅固,上面甚至可以跑馬,只靠投石車想要破城幾乎是妄想。
但李勝天要做的,并不是靠投石車破城,而是壓制。
壓制住天門關上的防御,從而組織一次進攻嘗試一下。
有幾十萬大軍的好處之一就在于,試錯次數很多。
他之前初次嘗試攻城,失敗了,是因為被蘇元騙了,以為防守士兵都中了毒,結果沒有。
當時他為了建設營寨,選擇撤退。
現在營寨有了個大概,且士兵們因為昨晚受到的騷擾,一晚上都沒睡好覺,肚子里憋著一股怒氣。
李勝天決定利用這份怒氣,進行一次攻城嘗試。
“將軍,投石車都準備好了,隨時都可以使用。”
“很好。”
李勝天把進攻時間定在了夜晚,他準備調五萬士兵趁著夜色來一輪強攻。
很快,夜幕降臨。
關城內,蘇元正在和趙云商量今晚的計劃。
昨晚的疲敵之計很成功,應該說非常成功,不光起效,還抓了對面一個將領,屬于意外收獲。
今晚自然還要繼續。
要真正讓敵人陷入到狂躁中,一晚兩晚不行,起碼得連續三晚四晚。
趙云也是如此想,不過就在他打算帶兵出城時,哨衛忽然發覺了敵軍有動靜。
蘇元連忙到城墻查看,夜色中,他能看到大量敵軍正在朝城墻靠近。
且除了士兵外,還有一些在后面緩慢行進的高大器具。
“投石車?”
待距離近了些,蘇元瞧出了那些器具是什么。
“主公,他們是想要趁著夜晚強攻!”
“嗯,那我們就應戰。”
蘇元讓召喚士兵們各就位,他自己則取出兵符。
投石車是吧,我也有。
他在城墻上清出一片空地,然后開始召喚。
因為他的投石車是老式投石車,占地面積不大,城墻上完全容得下一百架。
他一口氣全部召喚出來,交由士兵操縱。
他自己則在趙云的強烈建議下,進入了后方的城門樓。
沒辦法,蘇元自己也知道,他雖然修行了些內功,可還是普通人一個,要是站在城墻上,真被敵軍投石車一塊大石頭砸中……
“其實也不太可能。”
蘇元坐在城門樓內,他心想,太師父真緲雖然沒在身邊,可自己有危險,她一定會出手保護。
這么一想,一股暖流也從他心中流淌。
可惜下一秒就被號角聲破壞了。
“嗚——!”
討北軍的進攻號角吹響,投石車在李勝天的指揮下開始裝石。
但令他沒想到的,敵人的大石頭率先砸下來了。
呼呼呼呼呼呼!
百石齊發,從城墻上方墜落,經由重力加速度的加成,這些石頭的威力也得到了增幅,落到人群中頓時引發慘叫聲一片。
“這么多投石車?!”
李勝天一驚,他自然能看得出,那些從城墻上飛出的大石頭,都不是人手扔出來的。
從石頭數量來看,對方的投石車比他們只多不少。
“殺啊!!!”
雙方投石車互砸,下面的士兵則狂吼著開始搭云梯往上爬。
一些士兵身上還帶著鉤鎖,爬到一半時將鉤鎖用力向上拋,鉤子掛住城墻邊緣后將繩索的另一端垂下去,讓下面的士兵抓著繩索往上爬。
一時間,整個天門關的墻面上遍布著討北軍士兵,都在瘋狂向上攀爬。
反觀城墻之上,趙云親自坐鎮,指揮著召喚士兵們依次將云梯推翻,用刀劍將鉤鎖上的繩子割斷。
同時雙方弓箭也不間斷地互相射,慘叫聲不絕于耳,空氣中布滿了血腥氣味。
蘇元在后面聽著,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他真認為,這種廝殺是不必要的,對雙方而言其實都是損失。
組成討北軍的士兵,大多也是農民百姓,他們有些被強拉壯丁抓來,然后在這里無意義的送命。
死后尸首也回不去家鄉,甚至都不一定會被埋葬。
而這一切都是那些權貴們的錯,他們動動嘴皮子,數十萬人就要大動干戈,可最后哪怕贏了這場戰爭,這些士兵又能得到什么。
最大的功勞還不是屬于以李勝天為首的將領們的。
蘇元感動一陣惡心,但他雖有惻隱之心,卻并不代表他會為了減少殺戮而放棄戰爭。
反而,他召喚出更多士兵,讓他們給予討北軍迎頭痛擊。
他要讓李勝天知道,這種靠人命堆的攻城方式是絕對錯誤的!
城下,眼看著一塊大石頭朝自己墜落,李勝天冷哼一聲,赤手空拳一掌揮出,打在石頭上,咔嚓一聲,石頭被他打碎成數塊散于地上。
這種攻擊自然不會傷到他這種先天高手。士兵們卻沒有學過什么憾山勁。面對凌空飛來的大石頭,他們只能盡量閃躲,躲不開的話不是死亡就是殘廢。
原本該是寂靜安謐的夜晚,讓士兵們的慘叫聲占據,李勝天不下令撤退,士兵們便只能不斷向城墻上攀爬,然后不斷掉落下來。
很快,許多士兵都從最初的興奮、恐懼,過度到了麻木階段。
到了這個階段,就不把自己的命當命了,完全無所謂一般往上沖,可以說是徹底放棄思考,只由情緒和本能裹挾著行動。
這個階段無疑是最為血腥的時刻,死亡的士兵越來越多,堆積在城墻下,幾乎都要壘成一座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