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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千五百八十五章 千年

  云山隱去,歲月無聲。

  自那日百峰劍氣橫絕天地,云夢山脈便徹底隱入蒼茫云霧之中。

  山外的流云舒卷、草木枯榮,與這百萬里洞天再無干系,唯余護山大陣在無聲運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山中歲月,不記春秋。

  峰巒之間,松柏幾度枯榮;云海深處,鶴影數番來去。偶有晨鐘暮鼓自各峰傳來,悠悠蕩蕩,散入煙霞便了無痕跡。

  漸漸的,山中諸人也習慣了這般清寂的歲月。

  而與山內歲月靜好不同,山外天地卻已是換了人間。

  自無雙劍宗封山百年之后,“仙門”二字,漸成東韻靈洲修士口中最常聞的言語。

  起初尚是邊陲海島、散修野道私下傳頌,不過三五十年光景,竟如星火燎原,席卷八荒。

  無論深山古觀,還是繁華仙城,處處可見“求法者”身影。

  他們或焚香禱祝,或誦經持咒,更有甚者,于鬧市開壇,宣講仙門妙法——其法門玄奧非常,竟能助困頓者破開瓶頸,使重傷者重煥生機。

  如此神效,誰人不心動?

  短短百年間,不知多少修真世家、中小宗門,悄然改換門庭。縱是那些傳承萬載、素來以道盟儒盟正統自居的古老勢力,眼見門中弟子的修為因仙法而突飛猛進,人心浮動,也只得半推半就,默許門下與仙門往來。

  到得封山兩百年時,東韻靈洲已呈“仙門獨尊”之勢。

  各地仙壇星羅棋布,香火晝夜不絕。時有祥云自九天垂落,仙音縹緲,傳聞是仙門使者降臨,賜下法旨。求法者跪迎于道,三呼“仙尊”,聲震百里。

  又過百年,忽聞不周山巔霞光萬丈,數日不散。

  第四日,有七道身影自霞光中步虛而下,衣袍皆繡日月星辰,氣息淵深如古海。

  正是仙門七圣!

  七圣降臨不周山,以大神通移山填海,三日鑄就白玉仙臺九千級,七日建起瓊樓玉閣三百座。匾額高懸“不周仙庭”四字,筆力穿透萬古云煙——自此,不周山便為天下仙門祖庭,號令所至,莫敢不從。

  至此,仙門大勢已成。

  然而真正的劇變,發生在封山四百年后。

  這一日,星瀚海域上空忽現三重異象:東有青鸞銜詔,西見玄武負圖,南現麒麟踏云。

  三象歸一,聚于海中三仙島。

  島上早已匯聚十萬求法者,皆大神通之輩。

  眾人仰望天象,心潮澎湃,不知是誰率先伏地高呼:“天象昭示,當立仙朝,統御四海!”

  一呼萬應。

  十萬人聲如海嘯,震得三仙島周遭波濤倒卷。

  三日后,群修推舉修為最高、德行最彰的“玄穹尊者”周衍為王,于三仙島筑壇祭天,定國號為“周”,年號“開元”。

  史稱——開元圣王。

  大周王朝既立,不出十年,星瀚海域內百余宗門、上千修真家族盡數歸附。凡有不從者,或遭仙門鎮壓,或被大勢所碾,如秋葉遇狂風,頃刻凋零。

  曾經百家爭鳴、道統林立的星瀚海,就此一統。

  此后四百年,大周王朝與道盟、儒盟三分天下,鼎足而立。

  三方明爭暗斗,暗流洶涌,卻又維持著微妙平衡,直至最后一屆“禍世虛境”開啟。

  這一屆虛境論道,慘烈遠勝以往。

  道、儒兩派精銳盡出,卻似陷入無形泥淖,折損大半。而仙門修士卻如有神助,不僅損傷極微,更從虛境中帶回數件輪回秘寶,聲勢愈盛。

  經此一役,道、儒氣運衰竭,再也無力與仙門爭鋒。

  半年后,道門三大洞天、儒門四大書院盡數遷往海外,自此閉門隱世,不再過問東韻靈洲之事。

  消息傳出,天下震動。

  至此,大周王朝氣運如日中天,四海歸心,萬修來朝。

  開元圣王周衍于三仙島受八方朝賀,香火愿力凝成實質,化作九彩祥云,籠罩三仙島上空,十年不散。

  又過百年。

  這一夜,東韻靈洲天穹忽裂。

  一道赤芒自九霄之外墜下,其速如電,其勢如星隕,拖著萬里長虹,直落幽溟淵深處。

  巨響震徹八荒,地動持續七日。

  待塵埃落定,有膽大修士潛入幽溟淵探查,只見淵底多了一塊三丈高的石碑。碑身似玉非玉,似石非石,觸手溫涼,卻無半點靈力波動,更無一字銘文。

  無人知它從何而來,亦無人曉它有何用途。

  然而,此碑不偏不倚,正落在“禍世虛境”附近,將道、儒兩派合力布下的禁制撕開了一條裂縫。

  因這裂縫出現,大量“天虛”涌入世間,四處殘害生靈不說,甚至還會腐蝕靈脈,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眼看天虛肆虐,生靈涂炭,東韻靈洲修真界不得不聯手應對。

  各派修士聚集在一起,推舉大周王朝“八天王”之一的金無仇為統帥,組成了“鎮淵聯軍”,赴幽溟淵布陣設防,共同抵御天虛之禍。

  金無仇乃仙門悍將,修為已至亞圣巔峰,與各派大神通者聯手布下“周天星斗伏魔大陣”,將蜂擁而出的天虛暫時擋住。

  此后百年,鎮淵聯軍便如一道鐵壁,扼守幽溟淵外。

  天虛沖擊不止,聯軍修士換了一批又一批,幽溟淵前的白骨堆了一層又一層,那裂隙卻始終未能徹底封堵。反倒是天虛怪物愈發猖獗,偶爾有漏網之魚沖出大陣,便能禍害一方,讓聯軍疲于應對……

  時光荏苒,白云蒼狗。

  轉眼間,距離云夢山劍氣封山之日,已過去了整整一千年。

  山中不知歲月長,唯見青松換新葉,碧桃開復謝。

  這一日,云夢山深處,松濤寂寂,霧氣漸濃。

  這里的晨霧與別處不同,是自地脈靈竅中緩緩升起的,絲絲縷縷,如素綃輕展,將千峰萬壑都籠在一片朦朧里。霧中偶有靈禽振翅之聲,清越悠遠,更添幾分空寂。

  主峰后山一條青石小徑上,李墨白正拾階而上。

  他一襲月白儒衫,腰懸古玉,步履從容。千年光陰,未在他眉宇間刻下多少風霜,反添了幾分溫潤如玉的氣度。

  只是此刻,他眉頭微蹙,似在思忖什么緊要之事。

  轉過幾個彎,前方石階漸漸隱入云霧深處。

  霧靄流轉間,隱隱傳來兩人的交談聲,一清朗一蒼老,正在對答。

  “……所以說,這無量氣劫,五十六萬年一次,連圣人都不敢沾染。”

  說話的正是梁言。

  聲音不高,卻如古磬輕叩,穿透重重霧障,清晰落入李墨白耳中。

  話音剛落,又聽一個老者的聲音呵呵笑道:

  “那些個圣人逍遙自在慣了,最見不得這東西,一旦沾上,就有身死道消的風險,是故都躲在暗中,不敢輕易露面,只想著挨過此劫,便又有五十六萬年逍遙自在。”

  “這才叫好玩呢。”

  梁言又笑了一聲,笑聲里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李墨白心中微動,腳下卻不停,繼續循聲而上。

  又轉過一處石壁,前方豁然開朗。

  只見一方青石鋪就的小院,依崖而筑,院中古松蟠曲如龍,松下設著石桌石凳。崖外云海翻涌,日光透過云隙灑落,在石桌上投下斑駁光影。

  院門虛掩,李墨白輕叩門環。

  “墨白么?進來吧。”梁言的聲音自院內傳來。

  李墨白整肅衣冠,伸手推門。

  門開剎那,松香裹著茶氣撲面而來。

  抬眼望去,院中松蔭如蓋,青苔浸石,竹影掃階。

  一張石桌,兩人對飲,茶煙裊裊。

  左邊坐著的是梁言,正執盞淺啜,神色淡然。右邊則是位鶴發老者,手中摩挲著一只紫砂小壺,正含笑望來。

  李墨白心中微感驚訝。

  他認得這老者,正是許久未曾露面的“天工長老”鬼手匠。

  大約七百年前,山中忽起驚天異象,卻是有人引來成圣天劫。那場天劫聲勢浩大,渡劫之人幾乎九死一生。

  幸運的是,渡劫者最終還是活了下來,并成功截取了一道法則本源,進而突破成圣。

  整個過程,被梁言以無上劍道隔絕內外,外界晴空萬里,不見半縷劫云,只有云夢山內眾人方知,無雙劍宗自此又多了一位圣境高手!

  詭異的是,鬼手匠成圣之后,只在眾人面前短暫現身過一回,說了幾句勉勵后輩的話,便悄然隱去,整整七百年都不見蹤影。

  宗內流傳的說法,都道這位新晉圣人是在鞏固境界、參悟大道,卻不想今日竟在此地現身!

  李墨白壓下心中波瀾,上前兩步,躬身行禮:“弟子拜見師尊,拜見天工長老。”

  梁言放下茶盞,目光落在李墨白身上,端詳片刻,微微頷首:“不錯,你的‘浩然劍意’倒是愈發精純了,看來沒有荒廢功課。”

  李墨白垂首道:“弟子資質愚鈍,全賴師尊傳道解惑方窺門徑,不敢有絲毫懈怠。”

  “愚鈍?”梁言忽的一笑,“你與冷狂生乃是我座下天賦最佳者。如今狂生已渡一災三難,為何你卻還只是渡三難?”

  李墨白聞言,面露慚愧之色,低聲道:“是弟子……修行不勤。”

  梁言卻搖了搖頭,似笑非笑:“若我告訴你,是為師暗中出手,壓制了你的修為進境呢?”

  話音落下,庭院里霎時一靜。

  松風驟止,連石桌上裊裊升騰的茶煙都似凝滯了一瞬。

  李墨白心中驚訝,抬頭望去,卻見梁言神色淡然,不似說笑。一時間,心頭百轉千回,完全猜不透自家師尊此言何意。

  沉默片刻,他再度垂首:“師尊行事,必有深意。想來……應是讓弟子打好根基,以圖長遠。”

  梁言聽后,笑而不語,只將盞中殘茶徐徐飲盡。

  此時,一旁含笑旁觀的鬼手匠忽然開口:“墨白啊,老夫這些年在外云游,曾化名‘抱樸散人’,與瑯玕崔氏有些交情。說來也巧,半年后正是崔氏嫡長子崔揚的大婚之期,將在丹霞城舉辦雙修大典,遍邀八方豪杰。老夫脫不開身,你便替我走一趟,送份賀禮罷。”

  “瑯玕崔氏……”李墨白心中微動。

  他知道這個修真世家——雄踞玄冰原瑯玕福地,以丹道聞名天下,家主崔萬明修為已臻亞圣巔峰,執掌“九轉琉璃火”,在北境威望極高,乃是第一流的修真勢力。

  只是無雙劍宗封山千年,與外界素無往來,天工長老此舉……著實有些不同尋常。

  李墨白心中疑惑,目光不自覺地望向梁言。

  只見師尊正安然品茶,眉目淡然,對此事渾似未聞,更無半分阻止之意。

  李墨白頓時了然。

  這既是天工長老的囑托,亦是師尊默許的安排。

  他當即起身,朝鬼手匠躬身一禮:“弟子謹遵長老之命。”

  “嗯。”鬼手匠滿意地點點頭,卻又補了一句,“不過老夫當年化名‘抱樸散人’時,只顯露了通玄境的修為。你既是以我弟子身份前往,修為境界……便壓在金丹后期罷。”

  李墨白聞言,面露難色:“長老,瑯玕崔氏非同小可,家主修為高深,城內必有探測法陣。弟子若強行壓制境界,恐怕難以瞞過……”

  “這個好辦。”

  鬼手匠呵呵一笑,袖中飛出一物,落在石桌上。

  那是一只寸許高的青銅小鼎,三足兩耳,鼎身布滿細密如蟻的古篆。雖無寶光流轉,卻自有一股沉渾古樸之氣。

  “此物喚作‘蟄龍鼎’,你且納入丹田溫養,平日可遮掩修為。若遇探查,只需以我傳你的口訣稍加催動,便是亞圣神念掃過,亦難發現。”鬼手匠說著,并指虛點,一縷靈光沒入李墨白眉心。

  李墨白只覺一段玄奧口訣涌入識海,當下依法施為,將那青銅小鼎收入丹田。

  頃刻間,他周身氣息層層收斂,淵深海闊的化劫境修為消失無蹤,只余下金丹后期的法力波動,渾圓自然,毫無破綻。

  “多謝長老賜寶。”李墨白再度行禮。

  “去吧。”鬼手匠擺擺手,又端起茶盞。

  李墨白轉向梁言,深施一禮,轉身欲行。

  便在此時,梁言淡淡的聲音自后方傳來:

  “墨白。”

  李墨白立刻駐足,回身望去。

  只見松蔭下,梁言緩緩抬眸,目光如古井映月:“你劫數已至。此番下山,萬事須得自持,不渡此劫,不得回山。”

  李墨白身形微震。

  他心中雖有千般思量,卻料定梁言不會回答,默然片刻后,點頭應道:“弟子明白。”

  “藏劍閣三層,東首第六個劍匣內有一顆劍丸,你去取了再下山,關鍵時刻……或許能用上。”

  “謝師尊賜劍。”

  李墨白恭聲再拜,見梁言再無吩咐,這才轉身,輕輕推開那虛掩的柴扉。

  門外云氣涌來,漫過青石,倏忽間便吞沒了他的身影。

  院內,松濤依舊,茶煙未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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