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扉合攏,松聲漸隱。
李墨白踏云徐行,先往主峰東麓的“百寶崖”去。
百寶崖乃宗門寶庫所在,依山開鑿,外顯三重朱漆閣樓,內藏九窟地宮,飛檐斗拱半嵌于崖壁之間,晨昏時分常有霞光自琉璃瓦上流淌而過,恍若仙家瓊閣。
他按落云頭,守庫的執事弟子認得是宗主親傳,不敢怠慢,忙開啟禁制,引他入內。
庫中別有洞天,但見明珠嵌頂,輝光如晝。一架架紫檀木柜依墻而立,柜分九格,每格皆懸玉牌,標注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字品階。
其間,丹藥瓷瓶瑩瑩生光,法寶符箓氤氳靈氣,更有古卷玉簡陳列于水晶柜中,墨香與檀香交織,滿室清雅。
李墨白此行只為賀禮,不取珍奇。
他略作沉吟,擇了一匣“還玉丹”,此丹乃療傷圣品;又選了一對“陰陽和合璧”,玉璧溫潤,暗合雙修之道,正應道侶結縭之喜;最后取了一卷儒門亞圣手書的《頌緣賦》,帛書古雅,詞章端麗。
三樣賀禮皆不逾矩,卻足顯誠意。
執事弟子仔細錄冊,以錦盒盛裝妥當。李墨白袖袍一拂,收了錦盒,復又駕云而起,轉向西南方的“藏劍閣”。
藏劍閣矗立于孤峰之巔,周圍一片荒蕪。
此閣乃鬼手匠加入宗門、受封“天工長老”后親手督造,形制奇古,飛檐斗拱皆如劍刃出鞘,自有一股森然氣象。
第一層最為開闊,面向所有弟子開放。無論是內門劍修還是外門習劍者,皆可憑貢獻點數入內挑選飛劍。閣中劍氣縱橫,萬千劍器陳列于壁,寒光映日,時有劍鳴相和,如龍吟虎嘯。
第二層只對內門精英弟子開放。此處收藏之劍,皆出自天工長老與幾位煉器宗師之手,或取材奇珍,或熔鑄古意,每一柄皆有來歷,尋常弟子難得一見。
至于第三層……
若無宗主親允,無人可至。
李墨白按下劍光,落在藏劍閣前的白石廣場上。
守閣的是一位須發皆白、面容枯槁的灰衣老者,正坐在廊下竹椅中閉目養神,
感應到有人來,老者緩緩睜眼。
“墨白師兄。”他微微頷首,聲音沙啞如磨石,“宗主已傳訊于我,你持此玉符,徑直上第三層即可。”
說著,袖中飛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青玉符箓,符面刻著一道簡約劍痕,隱隱有混沌之氣流轉。
李墨白雙手接過,恭敬一禮:“有勞徐師弟。”
這位徐姓修士乃是當年云夢山“寒淵宗”的宗主,并入無雙劍宗后,甘愿來此守閣。
雖然他的修為境界在李墨白之上,但因為李墨白親傳弟子的身份,依舊要喊對方一聲“師兄”。
眼看老者擺擺手,復又闔目,似已神游物外,李墨白也不再多言,推門而入。
一層大廳極為空曠,正有十余名年輕弟子在挑選飛劍,見得他進來,皆停下動作,齊聲行禮:“參見師叔祖。”
李墨白微微頷首,腳下不停,穿過層層劍氣帷幕,沿著一道螺旋玉階向上行去。
第二層格局迥異,被分隔成百余間靜室,門上皆懸劍形玉牌,牌面刻著不同名號:“孤鴻”、“滄海”、“驚雷”……其中幾塊玉牌正亮著瑩瑩青光,顯示室內有人。
李墨白未作停留,徑直走向最深處那通往第三層的玉階。
玉階入口處懸著一層水簾似的劍幕,清光流轉。
他將手中玉符向前一照,劍幕無聲分開,露出一條通道。
李墨白深吸一口氣,拾階而上,很快就來到了藏劍閣的第三層。
出乎意料,此處極為簡陋,方圓不過百丈,四壁皆是天然山石,既無陳列劍器的玉架,亦無封印劍氣的禁制。
唯在半空中,靜靜懸浮著六個白玉劍匣。
這六匣形制古樸,匣身布滿細密蝕紋,仿佛年代已久,每一個都散發著若有若無的蒼涼氣息。
李墨白凝神望去,只見其中五個劍匣早已開啟——匣蓋半掀,內中空空如也。
僅余最后一個劍匣,匣蓋緊閉。
李墨白露出若有所思之色,片刻后緩步上前。
掌心玉符立刻生出感應,自行脫手飛出,化作一道流光,輕輕貼在那未開的劍匣上。
“嗒。”
一聲輕響,似機括彈開。
匣蓋緩緩向上掀開一線,隨即完全展開。
匣中并無光華四射,也無劍氣沖霄,只靜靜躺著一枚劍丸,約莫龍眼大小,通體暗紅。
沒有半分劍意波動,更無絲毫鋒銳之氣,神識探去,石沉大海,仿佛只是一顆普通的丹丸。
“這……”李墨白怔了怔。
他伸手入匣,指尖輕輕觸碰到那顆暗紅劍丸。
觸感溫涼,如握冷玉。
下一刻,劍丸陡然消失!
“哪去了?”
李墨白心中一驚,立刻將神識放出,如蛛網般鋪展,掃過石室的每一個角落。
然而,空空如也。
沒有半分劍氣殘留,也無絲毫靈機波動,仿佛方才那暗紅劍丸從未存在過,連匣中亦尋不見任何放置過的痕跡。
就好像,一切都是幻覺,剛才看到的劍丸根本就不存在!
“怪哉……”
李墨白眉峰微蹙,目光在六個劍匣間來回逡巡。
忽然,他心中一動,似有所悟,轉而將神識內視,如觀古鏡。
果然!
只見丹田上方,那顆暗紅劍丸正靜靜懸浮,無光無華,無息無波,仿佛被人遺忘之物,就連周圍流淌而過的法力都沒有絲毫反應。
“好生詭異的劍丸……”李墨白喃喃自語。
他雖然看不出這劍丸的厲害,但卻深知自家師尊的手段。梁言既然特意囑他來取此物,又言“關鍵時刻或能用上”,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當下定了定神,不再深究,轉身沿原路而下。
走出藏劍閣時,外間天光正好,云氣撲面而來,山風鼓蕩衣袍。
他懸停半空,回望藏劍閣那如劍刃出鞘的飛檐,心中默然。
此行下山,師尊只言“劫數已至”,又賜這詭異劍丸……想來事情絕不簡單。
但無論前路如何,既已承師命,自當坦然行之。
心念及此,李墨白不再停留,劍訣一引,化作一道清冽遁光,穿云破霧,徑直往山門方向去了。
卻說李墨白離了云夢山,一路向北而去。
那玄冰原乃是東韻靈洲極北苦寒之地,常年冰雪覆蓋,朔風如刀。瑯玕福地更是在玄冰原的最北邊,與云夢山相距何止億萬里之遙?
縱是化劫修士全力飛遁,沒有數百年光景也難抵達。
好在自大周王朝一統東韻靈洲后,為貫通四方,曾耗海量靈石,于各州要沖之地修筑了數十座大型傳送法陣。
這些法陣皆由王朝工部司天監督造,勾連地脈,接引星力,雖耗費驚人,卻當真能瞬息萬里。
李墨白已有近千載未履塵世,此番既奉師命下山,倒也不急趕路。
他斂了修為,化作尋常金丹修士模樣,一路觀山望水,見市井變遷,時而駐足品茗,時而入城閑游,倒似個游方散人。
這般走走停停,其間換了七八次傳送法陣,終于在五個月后抵達玄冰原北境。
出了最后一處傳送陣,眼前豁然開朗。
但見天地蒼茫,雪覆四野,遠山如黛,近嶺似銀。
寒風卷著細雪撲面而來,空中卻無陰云,反倒是一片澄澈的碧空,日光透過清冽靈氣,在雪地上折射出七彩暈光。
此地已是瑯玕福地邊界。
當年道盟鼎盛時,瑤光洞天便坐鎮于此,以無上道法統御北境,諸宗各族皆俯首聽命,秩序井然。
自兩百年前瑤光洞天遷往海外,大周王朝雖名義上一統大陸,對此等偏遠之地卻終究力有未逮。
名義上,瑯玕福地諸勢力皆已“歸順”大周,歲歲朝貢,領受封號。實則暗地里,彼此傾軋、資源爭奪從未停歇。
百年間,小規模沖突時有發生,只因各方顧忌大周威儀,才未釀成驚天大戰,但那一觸即發的緊繃,卻如冰層下的暗流,無聲涌動……
李墨白在雪原上略作調息,便催動丹田內的蟄龍鼎,將周身氣息穩穩壓在金丹后期。
他辨明方向,足下清光一聚,化作一朵素白云駕,破開凜冽朔風,朝瑯玕福地深處疾馳而去。
雪原廣袤,四野寂寂。
極北之地的罡雪極其冷冽,尋常金丹修士在此趕路,不消半日便需停下調息。好在李墨白并非真的金丹境,只是收斂了氣息,一路從容不迫。
他將遁光壓得極低,掠過莽莽冰原,偶見雪貂驚竄,寒鴉盤空,天地間一派孤寂蒼茫。
如此緊趕了十日,前方風雪漸霽。
遠山黛影盡頭,忽有流光浮起,起初只是零星幾點,待遁光漸近,便見萬千霞彩橫鋪天際,映得半空云靄都染作丹砂顏色。
丹霞城到了。
此城依山而建,墻高萬丈,通體以“赤火流云石”壘砌,城頭常年有地火靈脈蒸騰,凝成九重環城霞幕,遠望如丹雀垂翼,祥瑞非常。
最為奇絕的是城池上空。
一道淡金色的琉璃光罩如巨碗倒扣,其上無數玄奧符文明滅沉浮,勾連成一座渾然天成的護城大陣。
光罩之外,罡風凜冽,碎雪如刀;光罩之內,卻是暖風拂面,靈卉飄香。
此時正值崔氏嫡長子大婚之期,整座丹霞城妝點得喜慶非凡。
但見整座城池披紅掛彩,城門上懸著十丈長的蛟綃錦幔,錦上以金線繡著“天作之合”、“鸞鳳和鳴”等古篆吉語,在靈光映照下熠熠生輝。
城頭戍衛的崔家子弟,皆換上了嶄新的赤焰紋戰袍,持刀肅立,氣息凝練。
城門兩側,八對“銜珠靈鶴”舒展雪羽;護城河內,千尾“錦鱗龍鯉”躍波嬉戲;空中時有青鸞、彩鳳翩躚而過,灑落點點晶瑩光雨……
種種珍奇異象,顯耀門庭。
往來賓客的遁光更是絡繹不絕,或乘仙禽,或駕靈舟,或踏法寶,流光溢彩,如百川匯海般自四面八方而來,在城門處按落云頭,遞帖通名,方才井然入城。
“不愧是瑯玕福地最大的修真勢力,崔家這排場氣象,當真不凡!”李墨白在心中暗贊了一聲。
他按落遁光,整了整身上那件半舊的月白儒衫,將“抱樸散人”的名帖握在手中,隨著人流,緩步走向正南方的“朱雀門”。
城門洞開,高約十丈,可容八騎并馳。
門洞兩側,各立著四名身著赤焰紋深紫袍服的崔家執事,修為皆是通玄境,神色肅穆,目光如電,正仔細核驗每一位入城賓客的拜帖與身份。
李墨白隨著隊伍前行,不多時便至門前。
他將手中拜帖與錦盒賀禮遞向一位面如重棗的崔家執事。
“在下‘抱樸散人’座下弟子李墨白,代家師前來賀喜。”
那執事接過拜帖,目光在“抱樸散人”四字上頓了一瞬,眉頭微不可察地皺起。
“抱樸散人?”
他低聲重復了一遍,抬眼仔細打量了李墨白,見其一身半舊儒衫,氣息不過金丹后期,眼中隱隱有幾分不屑。
略作沉吟,他轉向身旁一位面容儒雅的執事,問道:“三哥,我崔家族譜賓客名冊中,可有一位道號‘抱樸散人’的故舊?此人弟子前來賀喜,我卻無甚印象。”
那儒雅執事聞言,捻須略作思索,便笑道:“倒是有這么一段緣分。記得是百多年前,四叔那一房的崔岳侄兒,在蒼梧境歷練時遭人暗算,險些丟了性命,幸得這位抱樸散人路過救下,又一路結伴護送回來,算是結了段善緣。此番大公子大喜,四叔特意吩咐,也給這位散人送了一份請柬去。”
“哦,原來如此。”
面如重棗的執事恍然,暗里卻傳音道:“我記得隱約聽人提過,那抱樸散人似乎只是通玄初期的散修,資質平平,我崔家念其救人之功,贈了些靈石丹藥便打發了,并未攬為客卿。”
儒雅執事呵呵一笑,傳音中帶著幾分世家子弟慣有的矜傲:“我崔家雄踞北境,何等門楣?豈是些阿貓阿狗都能攀附進來的。四叔念舊,給他一份體面,我等照章辦事便是。讓他進去也無妨,就當給四叔面子了。”
面如重棗的執事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他收回目光,將拜帖與錦盒隨手遞給身后一名負責收錄禮單的子弟,轉而看向李墨白,臉上沒什么表情,只隨意擺了擺手,淡淡道:
“你既是四叔的故人之后,我也不攔你。不過進去之后,須得謹守規矩,不得滋事生非,更不得擅闖禁地,明白么?”
李墨白微微一笑,對他言語間那絲冷淡不以為意,只略一拱手:“多謝提點,在下省得。”
言罷,他倒背雙手,悠然舉步,踏入了那流光溢彩的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