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篷船靠近河岸。
周甲身披蓑衣,端坐船頭,側首審視著蒙蒙雨霧中的三人。
三人衣著簡樸、面容憔悴,尤其是年長的女性,面色慘白、呼吸微弱,當是身受重傷。
無神的雙眼,似乎已經意識模糊。
呼喊的年輕女子嘴唇發紫,嬌軀在雨中微微顫抖,身上的氣息極其不穩,眼中帶著股焦躁。
年幼的童子被她抱在懷里,昏昏欲睡。
這樣的三人,這種時候,出現在這里,明顯身上藏有什么秘密,怕還牽扯著某些麻煩。
周甲收回視線,神情淡漠。
“船家。”
刑若一手抱著弟弟、一手扶著母親,見船上漁夫側首看來,以為對方并未聽清自己的聲音,再次開口:
“勞煩載我們一程,我們要過河,船資好說。”
她聲音清脆,好似黃鶯,吐字更是清晰,即使風雨交加,依舊能清清楚楚傳入耳中。
蓑衣下,漁夫不為所動,只是輕抬魚竿,朝著一旁的蘆葦蕩指了指,然后自顧自甩出魚線。
什么意思?
刑若一愣,心中不由生出一股怒意。
她們一家為石城百姓奔波操勞,沒有得到好處不說,還落人口舌,如今更是棄家而逃。
在城里受人欺辱也就罷了,就連一個漁夫也如此態度!
真當她好欺不成?
平常時候,刑若也不會如此偏激,但現今母親重創、自己有傷,弟弟身上也染了寒疾。
心中難免郁火堆積,就差一個爆發的引子。
“若兒。”
正要發怒,婦人低聲開口:
“蘆葦蕩有東西。”
“嗯?”
刑若一愣,定睛看去,果然在蘆葦里看到一物。
竹筏!
竹筏簡陋,僅是把幾根竹子用草藤捆在一起,應該是過往漁民為了方便來往,特意放在這里。
用的時候,隨時拉出來。
這種竹筏,就算被人發現,也沒人會占為己有,放在蘆葦蕩,估計也是為了不被水流沖走。
不過,雖然簡陋,把人運到對岸并無問題。
“這……”
刑若呆了呆,朝著烏篷船上的人影訕訕一笑,不好意思道:
“抱歉,誤會你了。”
對方雖然拒絕了讓三人上船的請求,卻也指出了竹筏所在,倒也不能說別人的不是。
小心翼翼放下幼童,扶著母親貼樹做好,她這才去拉竹筏。
“餓……”
“娘親、姐姐,我餓……”
貼著婦人昏睡的幼童像是聞到了什么,饑腸轆轆作響,口中喃喃不停,身軀微微挪動。
刑若把竹筏拉到岸邊,就聽到弟弟的聲音,眼神不由一黯。
已經有兩天沒有時間吃飯了,她身懷武藝,修為還不低,能忍得住,弟弟如何忍得?
母親的傷,也因沒有時間調養,越發嚴重。
一股魚肉鮮香,恰好飄來。
刑若美眸一亮,看向烏篷船。
“船家。”
她急急開口:
“能不能把你船上吃的東西賣我們一些,我有錢,可以花錢買。”
說著,解開背后的包裹,從中取出錢袋,源錢與源石的清脆碰撞聲,也傳入他人耳中。
刑若心頭一跳,暗叫不好。
真是糊涂!
爹說過多少次財不露白,尤其是在外面,自己怎么還是不長記性,萬一被人惦記上如何是好?
話雖如此,心中卻也不以為意。
她家傳功法獨特,需借助堅定的意志修煉,進度遠超常人,即使沒有借助外物年紀輕輕也已七品巔峰。
唯一的缺點,就是要克制心中欲念,不能朝普通人動武。
不然。
就會破功,修為至此停滯不前。
若是違背了心中的堅持,朝好人出手的話,甚至有境界倒退、乃至走火入魔的危險。
船家不為源石所動也就罷了,若是起了歹心……
她自也有了動手的借口!
但下一刻。
她的面色就是一白,心頭遍及寒意。
“唰!”
魚線破空,當空一繞,在刑若驚恐的眼神中,悄然纏住錢袋,輕輕一拉扯回烏篷船。
好快!
好厲害!
這是……
九品?
十品?
不論是九品還是十品,但可以肯定,她絕非對手。
待回過神來,心中又是一片苦澀。
我的錢……
那是身上所有的錢了。
“噠!”
一物從烏篷船拋出,落在刑若腳下,是用荷葉簡簡單單包裹的烤魚,里面僅有兩條魚。
刑若張了張嘴,想要討價還價,視線落在漁夫身上,又是無奈輕嘆。
罷了!
打不過。
心中又是一陣肉疼,錢袋里可是有兩枚源石另三百多源錢,買一條大補身體的黃磷魚都有剩余。
這兩條……
黃磷魚?
假的吧!
三水見過周甲的釣具,很是詫異這種東西竟然還能釣出魚來。
隨手從河岸撿的細長竹竿,最為劣質的魚線,鐵鉤僅有些許彎度,甚至都掛不住魚唇。
但就是這般,每日都能入手不少魚獲。
一年多來。
周甲釣的魚,品種多達上百,對于周遭水域各類魚種,已經知之甚清,技術也已精湛。
水面上,魚浮輕晃。
這是有魚上鉤的標志。
“咦?”
剛剛手握魚竿,周甲眼眉就是一挑。
新魚種?
還是條大魚!
水下傳來的力道,讓魚竿吃緊,更有一股大力沿著魚竿涌來,似乎想把他也扯進水里。
“哼!”
輕哼聲中,周甲手腕輕震。
浩瀚源力匯聚于一線,沿著魚竿瞬間傳至魚線,纖細的魚線、魚鉤,瞬間成了殺人利器。
“唰!”
一道黑影被生生從水下扯出,凄厲的嘶吼帶著些許猙獰,一道烏光更是直射烏篷船。
“彭!”
烏光被一枚源錢擊飛,周甲也看清了此次的‘魚獲’。
“鮫人!”
‘魚獲’有手有腳,與人大體無異,只是脖頸處長有類似魚鰓的東西,雙眼生有豎瞳。
而那烏光,赫然是一根魚叉。
正是久有耳聞的鮫人。
“放開我!”
鮫人嘶吼:
“不然殺了你!”
“噗!”
他話音未落,魚線猛然繃直,巨力拉扯下,好似一根鋸齒,輕而易舉絞下鮫人頭顱。
收回魚竿,周甲若有所思。
洪澤域六大國度,鮫人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所占區域僅比另外五國疆域加起來少些。
就連軍方,都不敢對鮫人太過強勢。
根源,就是洪澤域大部分水域,本就來自鮫人生存的世界,而且鮫人能生,數量驚人,又精擅水性。
在水下,沒有哪個種族能與之為敵。
各大水域,也都有鮫人出沒。
甚至,成了僅次于獸潮的禍端!
前些日子,附近就有一處水域出現一伙鮫人,殺了兩個村莊的百姓。
鮫人雖然也叫人,卻沒有不吃人肉的顧忌,被五大國度抵觸,這應該也是原因之一。
這里竟然會有鮫人?
鮫人可不會單獨出動。
搖了搖頭,周甲不再深究。
這種事,還輪不到他一個孤家寡人考慮。
細雨如舊。
烏篷船順水而下,魚竿再次甩出。
他不喜麻煩,但求自在,只不過有時候事情總是不隨心意,不想麻煩卻偏偏有麻煩登門。
“那邊打漁的!”
一艘長約十余米的舟船順水而下,幾道人影立于船板,其中一人朝著烏篷船隔空大吼:
“可曾見到三個人出現在附近?”
“三人中有兩個女人,一個娃娃,她們是朝廷要犯,我們奉命捉拿,若干欺瞞定不饒你。”
聲音洪亮,高高在上中帶著股威脅。
‘天水寨的人?’
周甲抬頭,無意招惹,隨手朝刑若三人離去的方向一指:
“那邊!”
“還真見到了。”船板上,幾人面上一喜。
邢捕頭一家人都是以差役起家,反偵察能力驚人,他們一路追查,幾乎沒什么線索。
此番,竟有了意外之喜。
“追!”
一聲大喝,舟船扭轉方向,朝三人離去的方向追去。
途經烏篷船。
甲板上一黑袍人鼻間輕嗅,猛然沉聲開口:
“這人身上有我族人的氣息,他殺了我們的人!”
“哦?”
領頭那人眼眉一挑,側首看向烏篷船上的人影,眼神冰冷,伸手朝后一揮,淡淡道:
“殺了他!”
音落,
一種無名恐懼突然浮上心頭。
烏篷船上。
周甲身披蓑衣,看著起起伏伏的水面,輕輕一嘆。
隨即招手。
“嗡!”
身后,斜靠船板的雙刃斧急速顫抖,猛然一晃,已然在原地消失不見,出現在周甲手中。
融入天雷瓊液后,雙刃斧斧光更勝。
無需發力,周遭彌漫的源力,就已自發浮現絲絲電光,一股狂暴的雷霆之力開始涌動。
冬雷霹靂!
一抹電光,自烏篷船甲板浮現,好似雷神揮舞權杖,朝著數十米開外的舟船猛然一點。
刺目電光貫穿雨幕,撕裂空氣,好似出膛的炮彈,筆直沖出數十米,轟在舟船之上。
甲板上的人影,面露驚恐、絕望。
面對來襲的電光,卻無能為力。
“轟!”
轟鳴聲響徹四方。
無數電光自舟船甲板爆發,席卷半截船體,無數木板轟然碎裂,諸多身體四分五裂。
“唰!”
雙刃斧高高躍起,落回周甲手中。
再看舟船。
已經緩緩朝著水下沉去,眨眼功夫就已不見蹤影,唯有些許木板、浮尸在水面飄蕩。
自進階十品,肉身日趨完美,可容納的源力也越來越多。
周甲身具龍虎玄胎,底蘊本就遠超他人,現如今他的修為,怕是可碾壓十品巔峰高手。
圓滿境界的紫雷斧法,加上經由天雷瓊液加持的雙刃斧,這一擊,不亞黑鐵高手之威。
一招,破船!
船上眾人,無絲毫還手之力!
烏篷船緩緩滑過水面,水波翻滾,也露出一具被黑袍裹的嚴嚴實實的尸體。
黑袍內,赫然是頭鮫人。
“周兄!”
陳鶯一臉驚喜看向周甲:
“想不到,在這里也能碰到你?”
“陳小姐。”周甲也略顯意外,掃眼陳鶯身后的一干天虎幫矯健幫眾,道:
“你們……這是有事?”
“是。”陳鶯點頭:
“刑五的家人逃出了城,周兄在附近游玩,有沒有見過她們,或者哪里有不對的地方?”
“我沒見過刑五家人。”周甲輕輕搖頭,眼神閃動:
“要說不對的地方,還真有。”
“哦!”陳鶯雙眼一亮:
“哪里?”
“那邊有幾艘天水寨的貨船。”周甲伸手朝上游一指,道:
“不過依我看,貨船吃水太深,看似正常,實則神神秘秘,里面怕是藏有見不得光的事。”
“是嗎?”陳鶯若有所思:
“天水寨……”
“走!”
素手一揮:
“過去看看。”
“上使請看。”
船艙里,高臣掀開麻布,露出下面一摞摞寒光閃爍的兵刃:
“這是新來的貨,每一件都經過融水處理,就算在水底扔個十年八年,也不會生銹。”
“唔……”
上使身披軟甲,頭顱似魚怪,赫然是一位鮫人頭領,他手撫兵刃,面上露出滿意笑容:
“不錯,確實不錯!”
高臣大喜,急急道:“那我們的貨物?”
“放心。”上使開口:
“我們與天水寨是老朋友了,只要是你們的人過水路,定然不會出事,買賣還是繼續。”
“那就好,那就……”
“報!”
一聲大喝,打斷了兩人的交談。
一位天水寨幫眾急匆匆闖進船艙,在高臣面露不喜之際,急道:
“頭,一群天虎幫的人攔住了我們的去路,說我們包庇邢家人,要上來搜查,怎么辦?”
“放屁!”
高臣大怒:
“我們與那姓刑的毫無關系,干嘛包庇他,這段時間我們也在一直搜查那一家三口。”
“話雖如此。”手下一臉急躁:
“但他們執意搜船,我們的人快攔不住了,現在怎么辦?”
“天虎幫……”高臣鋼牙緊咬:
“他們就是要找茬!”
如果只是自己人也就罷了,即使被天虎幫搜出兵器,也可以用自己使用來搪塞過去。
但問題是,船上還有不少鮫人。
若是被人發現天水寨勾結鮫人的話,問題就大了。
“高兄,不必擔心。”上使淡淡一笑:
“我們先出去躲一躲,等他們的人走后再過來即可。”
“這……”高臣面泛尷尬:
“委屈諸位了。”
“沒關系。”上使輕輕搖頭,眼中閃過一絲不屑,招了招手,把其他鮫人盡數叫來。
然后通過舟船下面的通道,悄無聲息潛入水中。
鮫人也是人,雖然能夠長時間待在水底,卻也并不像游魚一般,可以一輩子不出來。
一行人順水而下,潛出數里,然后在一個無人處上岸。
上使抖落身上的水花,輕輕一笑,提起一旁重達八百多斤的鋼叉,面無表情看向不遠處:
“有意思,一介區區凡人,竟然還敢跟到這里。”
“黑鐵?”
周甲皺眉,從樹后緩步踏出。
他也未曾想到,自己隨意為之,竟然釣到這么一條大魚。
怕是就連那些天水寨的人也不清楚,這位看上去身形纖細的鮫人,竟然是一位黑鐵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