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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自將磨洗認前朝

  如林橫陳的尸骸早已敗壞得不成形狀,似人非人的模樣帶來的是一種源自心底本能的反感,深藏不知多少年月的惡臭尸氣,更是熏得人兩眼泫然。

  經歷變故之后,江聞已然能窺見深窖的底部,懸吊在半空中的江聞便不再遲疑,先是反手揮刀割斷繩索,隨后依靠輕功如大鳥般輕飄飄地落在地面上,同樣棲身于群尸遺骸之間。

  “法王、品照,你們倆的傷勢如何!”

  品照顯然是被摔懵了,如今還癱倒在地上雙眼緊閉,幸好呼吸脈搏皆仍平穩,只能等他慢慢復原。而妙寶法王情況就比較糟糕,先前竭力救人無暇旁顧,導致一根朽爛的木刺不偏不倚地扎進他脅間,劃破了肌膚血肉,幸好被發達的肌肉群與骨骼所擋下,才沒有傷及腹部器官。

  “無妨,小僧方才危急關頭,以拙火瑜加守御抵擋,傷勢尚且無礙。”

  拙火瑜加便是藏地的拙火定,也是妙寶法王為人熟知、精修多年的《那若六法》之一,它以人體“寶瓶氣”為基礎,收攝微細命勤氣趣入中脈,與江聞的內功修煉參差仿佛,傳說要赤身裸體在雪山修煉,功力高深者可以讓十米以內的積雪全部溶解,乃至能用臍眼內發出火,點燃佛前的燈盞。

  江聞來到近前,發現對方果然是以拙火瑜加抵消了跌落傷勢,于是點穴止住對方的傷口流血,隨后用僧袍捆扎住流血處避免感染,就算是匆匆急救完畢,妙寶法王也投來感激的目光。

  “法王暫時不要用力,否則容易傷到內臟。哎,想不到法王如此用命,不然品照這次就兇多吉少了。”

  江聞一邊療傷一邊感慨著,先前如果任由品照這樣跌落深窖,他可沒有妙寶法王這般收發自如的橫練功夫,結果一定是殞命當場。

  妙寶法王的做法顯然值得欽佩,畢竟在品照失足陷落的時候,在場還沒有人知道下面多深,又會隱藏設伏著何等兇險的機關陷阱,這名年輕喇嘛拼命救援的時刻,必然是做好了犧牲自己的準備。

  可聽完江聞的贊揚,妙寶法王卻一邊檢查著腰間那頂金絲黑帽是否完好,慚愧不安地辯解道,

  “江流兒施主謬贊了,小僧自從戴上這頂金剛黑帽,便決心要普渡天下之人,自然不能有所惜身……”

  腰間的疼痛還在持續,妙寶法王原先圓滿如佛像的面容也有所扭曲,但這樣的疼痛似乎在救人的大喜樂面前被沖澹,因此繼而涌現的,反是一股平靜祥和的笑容。

  江聞第一次在妙寶法王臉上,見到這般豐富而生動的表情,不禁也感嘆眼前人向佛之心之堅定,恐怕不在世間任何一名釋門弟子之下,原本對于藏地喇嘛的偏見也消融了許多。

  “法王,江某如今愿意相信你是個好人了。”

  江聞若有所指地看著他,緩緩搖頭道,“你也別怪我多心,我實在是曾經被人坑騙過,又對喇嘛心有余季,就怕又遇見一個無法無天的瘋子,再拖著我要去見什么佛陀。”

  妙寶法王哈哈一笑,似乎對于江聞的敞開心扉也由衷欣喜:“施主不必解釋,世間機緣際遇本就不同。佛陀在世的時候以一音而說法,但聽法之人的受用因恭敬情態、福報資糧不同,也會得出不同的結果,最終眾生隨類各得解。”

  江聞忽然問道:“那么法王能否實話實說,有沒有聽說過一名叫做客巴的喇嘛?此人在藏地的地位恐怕不低,也先前曾經在清廷得到重用。”

  菩提無分南北,和尚卻分好壞,江聞這一路上碰見的高僧大德不少,邪門歪道也多,其中既有衍空這樣殺人如麻的惡僧,也有妖僧客巴那樣視人命為草芥的妖僧,江聞察其言觀其行,此時干脆把實話都說出來,想知道妙寶法王到底值不值得信賴。

  “客巴喇嘛?小僧曾經聽堪布喇嘛聽說過他,早年于我噶瑪噶舉派舍身出家,因行事離經叛道,后來又別投格魯派去了。但這件事已經是鐵蛇年間發生,換做漢地說法,就是崇禎十四年的事情了。”

  妙寶法王將自己所知的事情如實托出,江聞也一邊迅速勘合自己所知的消息。

  首先,崇禎十四年就是1641年,推算來說客巴和尚以二十歲出家,到去年武夷山閩越古城喪命時隔近二十年,因此年歲也就是四十上下,這與江聞所見的基本一致。

  其次,客巴喇嘛一心像要“拜見”佛陀,臨死前將胸口人皮繪卷扔給自己,希望將真實情況轉交給他的師兄,從年紀上來看,客巴與妙寶法王相差二十歲,他出家時妙寶法王剛剛出生,也不像是會有關系的樣子。

  基于這上述兩點,江聞基本能排除妙寶法王與客巴喇嘛沆瀣一氣的可能,除非對方有意要誆騙自己,還敢拿命來做賭注取信。

  “法王,我剛才有點沒聽清楚,你剛才說的是崇禎十四年,還是崇德六年呀?”

  江聞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決定再試他一試,看看這個絕頂聰明的年輕法王會怎么應對。

  1641年既是前明朱由檢的崇禎十四年,也是后金皇太極的崇德六年,這個說法要是放在外面不小心弄混,怕是要被殺頭的。

  “江流兒施主,你可知這頂黑帽乃是永樂皇帝賜予的寶物?當初永樂皇帝得觀世音菩薩啟示,下旨召見五代法王。”

  但令江聞沒想到的是,妙寶法王在此事上卻表現得頗為堅定,并且再次拿出了那頂黑帽。

  “五代法王乘象一年方才抵達,率領僧眾先后在靈谷寺和五臺山設普度大齋,為已故的明太祖薦福,因此得封‘妙寶智慧佑國演教如來法王’,故此也有了‘黑帽法王’的稱號,兩代衍替之間,小僧自然應當以明為正朔。”

  如此明目張膽的叛逆言論,出現在一名宗教領袖的口中,本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但妙寶法王的語氣神態都和平常無異,乃至于肢體語言也極力想要說服江聞也認可這個說法,從微表情上看,則完全沒有虛偽做作的破綻。

  江聞顯得難以置信,好奇他是一直這么勇敢的嗎,畢竟江聞所化名江流兒,明面上身份是靖南王耿家的門客,正兒八經的清庭人馬。

  若是按妙寶法王的說法,耿家追根朔源的話,是不是得自稱左都督平遼總兵官毛文龍義子、大明登州參將耿仲明后代,讓福建連夜打上大明旗幟才對?

  玩笑歸玩笑,江聞知道妙寶法王看似單純,智慧卻遠超常人,既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江流兒施主,小僧有一件事情一直無暇袒露。其實就在前夜,平西王府曾派人來密談,邀小僧聯手對付江施主,并承諾事后將小僧所求經文奉上。”

  江聞冷冷一笑,在這種三方勢力暗自角逐的形勢下,誰能聯絡到更多力量、組建出更穩固同盟,誰就能碾壓勢弱的一方取勝。

  只不過江聞有些疑惑,自己竟并未曾收到消息。身處悉檀寺中的平西王府早已被弘辯方丈命人監視,若不是兇徒點燃大火造亂,也不可能悄無聲息地擄走駱霜兒,真不知這夜到底是如何躲過眼線,與妙寶法王潛伏會面的。

  ——看來平西王府除了明面上的這些,暗處也還有人馬在行動。

  這就是平西王府與江湖勢力最大的區別了。江湖勢力但凡有三兩把刀槍,就恨不得統統放在臺面上供人道聲恭喜久仰,可平西王府哪怕埋下了千軍萬馬,也能夠羊裝波瀾不驚引人入彀。

  因此江湖高手看似風光無限,若是真的傻乎乎單槍匹馬殺進王府,結果恐怕不會比李行合那千刀萬剮好上多少,哪怕僥幸逃脫,平西王府也有無窮多的手段能夠對付其身邊的人,最終就會像洪熙官那樣家破人亡、眾叛親離。

  江聞是個善于吸取經驗教訓的人,從廣州城尹始,他就明顯察覺在這龍潭虎穴里,想要獨身闖關已經變得力有未逮,若是行事之余還要分身去照顧弟子故人,這便顯得更加捉襟見肘,處處會面臨窘境。

  從近處著眼,如悉檀寺中的情況,如果他能多找幾個高手暗中保護,那么就算平西王府的高手再怎么上躥下跳,最后也不過是跳梁小丑。

  再從遠處瞰去,面對著愈加云譎波詭的江湖武林和天下大勢,江聞自己也很難再堅持小而精的行事路線,但他打心底里,又不希望武夷派變成其他那些烏泱泱的江湖幫派,于是些許抉擇思索縈繞一直在他的心里,直到如今漸漸才顯露出了端倪。

  “所以法王此番隨我前來,想必是知道《華嚴大懺經錄》在我身上吧。”

  妙寶法王雙手合十點頭稱是,對自己的目的沒有做額外掩飾,但是這樣做的態度卻讓江聞又放心了些。

平西王府找他聯手,肯定會告訴他經錄被自己隨身攜帶。妙寶法王此番完全可以和平西王府聯手,在這次的事件里火上澆油、落井下石一把  ——要知道,多上這么一個武功令人不知深淺的藏地法王,江聞被人有心算無心,落敗的概率無疑將大大增加。

  可面對如此局勢,妙寶法王顯然是拒絕了平西王府投來的橄欖枝,在急難中選擇站在江聞一側扶危濟困,乃至于從爭斗中主動抽身,與江聞一同深入兇險萬分的雞足山陰救人。

  這樣的做法只會事倍功半,甚至讓自己陷入更大的危險之中,因此就算他目的是為了經錄而來,過程中也沒有采取一絲見不得人、要挾索要的手段,足以表明年輕喇嘛帶著的濃濃善意,這就讓江聞無論如何也產生不了惡感。

  “哎,江流兒施主,平西王府帶來的消息不僅如此。他們還名言平西王府即將出兵康藏,欲以西番兵燹逼小僧就犯,然而眾本就生平等,小僧焉能為千人性命而奪一人之生理,如今隨你躲入山谷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他口中西番所指的就是康藏,妙寶法王告訴江聞,平西王府并不是上門單單好言相勸,他們向來用的是軟硬兼施的手段,更在暗地里向妙寶法王表示,如果平西王府入滇平判、鏟除異己的行為不順利,很可能會選擇向康藏用兵,如果再不乖乖配合,高原上恐怕會血流成河了。

  云貴不寧則攻打青藏,這件事聽起來匪夷所思,感覺平西王府像是失了智一樣的操作。

  妙寶法王對此沒有解釋更多,但江聞很清楚吳三桂這么做并不是在發瘋。

  早在順治十六年,吳三桂來到云南后就有意圖謀不軌,曾向洪承疇問“自固之策”,洪答:“不可使滇一日無事而已”,吳對此心領神會。

  這兩個王八蛋顯然是把“養寇自重”的技術發揚光大了,吳三桂老狐貍也不像耿精忠那個傻小子,還需要江聞點播才能領悟妙計,因此早早就在物色周邊的可用之“敵”。

  早先的永歷、李定國勉強可以算一個,但現在永歷現已經被打到緬甸旅游去了,早就算不上心腹之敵,故而誠不足慮;而當地的麗江土知府木懿又是個聰明人,完全沒有土皇帝該有的自覺,他在吳三桂來到當天“爭先投誠”,次年被批準“仍襲土知府之職,管理原地方”,土人造反鬧事也就無從談起。

  這兩條路走不通,吳三桂就自然而然地把視線,投向了與云貴一線之隔的康藏之地。

  所言“康”者系指邊地,因此“康藏”一詞可以用來泛指“藏”以外的邊遠地區,甚至也包括云南的藏族聚居區,這些地方與云南雞犬相聞,居住區犬牙交互,一旦康藏出現什么變故,吳三桂自負“萬里長城”,繼續領兵鎮守也就順理成章了。

  再闡發下去,江聞突然又想明白了為何妙寶法王會對明朝正朔的說法如此篤定不移。

  要知道青藏高原納入中原的統治版圖,時間還得從元朝算起,由于那里地處偏僻自成一體,統治者便很聰明地利用了當地特殊的人文格局,委托藏密教派進行管理。

  譬如妙寶法王頭上這頂黑帽,就是當初明成祖皇帝與噶瑪巴建立同盟的信物,類似于元朝皇帝與薩迦派(花教)建立的同盟,認可了噶瑪噶舉派(白教)的正統地位。

  因此認可明庭就是證明自己,妙寶法王除非能得到清庭的再次加封,否則他們注定是斗不過新近崛起、得到蒙古主持的格魯派(黃教)的。

  自古藏地的政治格局與周邊天竺、蒙古、中原、云貴息息相關,這也給了吳三桂挑撥戰爭的可乘之機。

  早在明崇禎五年,因后金國的強勢崛起,漠南的喀爾喀蒙古各部紛紛西遷。其中信奉白教的一部,跟隨首領卻圖可汗“移牧”青海,打敗了韃靼蒙古土默特部,占據了整個青海。之后卻圖可汗就打算共同鏟除黃教,奪取雪區的黃教寺產,在那年冬,卻圖可汗派他的兒子帶著大隊人馬進入后藏,黃教扎什倫布寺及及可危。

  為挽救格魯派勢力,黃教兩大活佛領袖商定,派人遠赴漠西,邀請信奉黃教的厄魯特蒙古和碩特部首領——固始可汗率兵來藏,以救黃教于不滅,但這一救便一發不可收拾,從扶危濟困變成長驅直入,先是擊殺卻圖可汗,最終于明崇禎十四年,固始可汗率兵入藏,于第二年春打敗原本藏巴可汗的軍隊,擒殺丹迥旺波,也結束了藏地屬于的噶瑪噶舉派白教的時代,讓妙寶法王一系就此失勢,只能移居于康藏邊區。

  有此情勢在前,吳三桂此時如果聲稱康藏造反起兵前往,可謂是一石三鳥之事。

  首先,黃教不會對白教的領地有所姑息。那里就算打成白地一片也不見得有什么損失,畢竟誰也說不清楚信奉白教的卻圖可汗當年清算黃教,背后到底是不是他自己一個人的意思。

  其次清,庭不會下旨調解兩邊的爭端。當年漠南的喀爾喀蒙古各部紛紛西遷,就是因為與后金不睦,而且時至今日他們也沒有上書臣服清庭,清庭自然不會自討沒趣地號召“平息干戈”。

  最后也重要的是,與康藏開戰后戍邊的功勞他吳三桂可以摘走,黑鍋更有絕妙的人選可以背——譬如當代大理土知府木懿。

  木懿這個人在吳三桂的眼中,屬于絕對的脾氣又臭又硬,腦子還狡猾無比。木懿明明懷有異心卻迎風而倒,又在吳三桂入滇不肯交出權力,逼得老狐貍無從下口,只能先用盤外招軟禁了他,企圖令木家陷入群龍無首的境地。

  聯系前不久吳三桂誣陷木懿私通吐蕃,割讓麗江的照可、你那等地,趁酒宴將他押赴省城囚禁,顯然就是這一系列招數的先行鋪墊,隨后的動作更會是水到渠成母庸置疑,真仗打起來,還能順勢將木懿砍了,徹底吞下麗江一地。

  細思之后,江聞不得不再次感嘆妙寶法王心思的單純通透。

  佛門“大天五事”之議,認為哪怕阿羅漢仍舊有“處非處疑”,也就是說即便證得了阿羅漢果之人,也會產生關于是非判斷的疑惑。但妙寶法王在不合時宜的情況下匆忙入局被人算計,竟還能在世俗慣用的鬼蜮伎倆面前,保持著如此中正沖和的態度,這點就著實令人贊嘆。

  “江某明白了,這次若能找到霜妹離開山谷,必定讓法王講經卷謄抄帶走。”

  江聞也是個真誠相待的人,只不過他屬于久歷江湖后的真誠,向來不憚于做個小人,在正人君子面前開條件的事情,也就做起來順理成章了。

  “多謝江流兒施主,小僧休息片刻已經無礙了,如今天色將晚,不如我們早些出發吧。”

  此時品照終于醒了過來,不好意思地來到法王邊上期期艾艾,妙寶法王聽見江聞提的要求毫不在意,甚至因為得到承諾而欣喜,便以帶傷之身主動提出了前行的建議。

  江聞點點頭,良心發現的主動囑咐妙寶法王道:“法王路上一定要小心。我發現八仙劍客是被一名劍術精絕之人所殺,武功恐怕不在我之下,此人躲在山谷中鬼鬼祟祟,說明絕非易予之輩。”

  以江聞的角度來看,妙寶法王雖然自稱不懂武功,短時間展現出來的功夫,卻已經包含且不僅限于沛然大力的釋迦擲象功、抵御外傷沖擊的拙火瑜加,乃至還有超乎常人的眼力與心智,這些都是可以構成一名高手的要素。

  只是敵暗我明前途未卜,雞足山陰里又危機重重,江聞還是得把話說得清楚一點,也好為將來突發情形做足打算。

  “小僧明白。江施主,我們先找地方上去要緊。”

  這處深窖離地少說有三四丈的高度,本就是一個深藏于地下的密室,天頂除了被品照誤打誤撞踏破的破口,并無另外的進出空間,四周墻壁也濕滑無比,無處著力。

  江聞盯著頭頂遙不可及的孔洞問道:“法王,你有沒有辦法把我扔起一丈高?”

  妙寶法王哭笑不得地說道:“江流兒施主,你少說也有百十來斤重,小僧就算身體無傷恐怕也難以做到。”

  既然這條路走不通,此時深窖中的腐臭氣息也消散了不少,三個人便聯手搜索著這片堪稱廣大的地下區域,另尋更好的出入口。

  在深窖的一處苔墻邊,三人先是發現了一具破爛不堪的長木梯,斜跨長度正好能觸及出口,再加之懸掛在并排鐵釘上,應該原本就是用于出入深窖的梯子。只可惜在數百年的光陰侵蝕與內部腐敗下,木梯已在潮濕異常的地下變成糟爛腐朽、一觸即碎的木渣,還沒等幾人將其取下來就碎裂一地了。

  “情況不妙啊。”

  江聞在黑暗中幽幽感嘆道,“像這樣的地窖里,梯子根本沒有收納的必要,也沒有收納的可能,除非最后一個進入地窖的人,根本就沒有打算出去過……”

  幾人繼續搜索,很快如江聞所說,找見了一名盤著坐化為干尸的緇衣僧人,模樣與滿地縵布遮蓋的死尸截然不同,赫然就是在生命的盡頭掙扎著來到這里,最終坐化于一尊釋迦摩尼佛像面前。

  如今這尊銅佛像蒙塵已生滿重銹,背后看去身形仍舊保持著袒露右肩、胸實身長、結跏趺坐于蓮座上的威嚴模樣,但轉過方向,那本該雙目低垂、略帶笑意、顯現出無邊慈悲喜舍的面跡,此時竟然因銅銹無節制地盤結生長,如毀容般驟然猙獰,化為瞋恚可怖、青面獠牙的夜叉模樣。

  品照小和尚被這巨大的反差嚇得向后退去,不由自主地說出了心中所想。

  “天吶,這難道是佛祖發怒了嗎?!”

  這句話在他踏破雞足山陰秘密的第一時間,就已經橫亙在了心中。

  在這個不見天日的綠色地獄里,悄然掩埋葬送了不計其數的和尚,讓本該念佛參禪一心向善的人,以最慘烈的方式枕藉而死,也把象征涅槃圓滿的舍利塔,變成了一種極具恐怖氣息的未知圖騰。

  如今再駑鈍的人也能看出來,地表那座四方爐子是火化僧人的“化骨場”,而地下這里是存放焚燒遺體的“藏尸窖”。

  宋時雞足山陰走向結局的場面在深窖凍結,當年驚鴻一瞥更已經展現在了他們眼前,這些前宋和尚們根本沒有得到解脫,反而以驚人的速度死亡著,直至最后一個活著的和尚,煢煢孑立地看著滿地瘡痍,將自己和未來得及焚化的遺體徹底封在了幽暗的地下……

  “阿彌陀佛……”

  這次連妙寶法王都忍不住嘆息出聲,嘴里念動著藏文諸佛名號,緩緩伸出右手撫摸上這具干尸的顱頂,想要以藏密的方式為其證得解脫極樂,而這具垂坐佛前絕望而死的干尸,竟然在這樣的輕微碰觸下便忽然倒塌,灰飛煙滅成一地零碎的骸骨。

  江聞捂著口鼻表示哀嘆,卻發現隨著干尸坍碎一地,其座下竟然顯露出一行扭曲歪斜但清晰可見的字跡,顯然是無名僧人臨死之前,在黑暗中以手指不停書寫著地面,直至生命最后一刻留下來的遺言。

  不見我佛,不得解脫。

  深窖中又是深深的嘆息。

  這八個字深深地刻在了地面上,讓原本該攜帶著毫光萬丈的佛字,此時歪歪扭扭地殘留在地面,仿佛一個扭曲變形、留給世人的刻骨問號。而這句本該充滿祈禱與向往的箴言,卻在眼前猙獰銅佛的注視下顯得格外險惡,更像是一句風化剝蝕數百年,卻仍舊無法消散的惡毒詛咒……

  “哎,三界火宅,眾苦煎迫,世間到底什么是解脫呢……”

  這種悲壯詭異的環境影響心情,三人逐漸寡言少語,無數的疑問盤旋在胸中腦海,卻不知該向誰發問,畢竟偌大禪林古剎的廢墟之中,神佛的蹤跡已經蕩然無存,乃至于不如妙寶法王這個肉體凡胎更像是佛。

  “你們快看,這后面好像還有東西!”

  品照因妙寶法王受傷而心懷愧疚,主動積極地搜索著藏尸窖那些黑暗的空間,此時突然傳來回話,顯然是發現了什么不同尋常的事物。

  江聞與妙寶法王穿過滿地尸骸,終于來到了品照所在的方位,也在極度幽暗的光線之中,發覺一絲輕盈淺澹的顏色浮現,他們隨即伸手前去觸摸,察覺到的竟是一種潤澤堅實質地,讓人在渾噩地窖中神情也為之一爽。

  品照自告奮勇地前去搬動,于是幾人的視線中很快就顯現出一尊發髻高聳,雙目微閉的白玉塑像,呈身披紗衣法相端莊、神態優雅,如女子嫻好的模樣。

  幽微地窖中,玉像如坐凈綠水上,浮虛白光中,一睹其下萬緣皆空,又如臨水觀影普照萬物,神態端莊寧靜慈祥,不悲不喜,竟然是一尊凋刻得極度細膩生動的水月觀音像。

  “前宋僧人一定是在臨滅之前,把寶物都放入了這座地窖之中保存,否則單憑這尊水月觀音像的價值就何止萬金,不知會有多少人不惜性命地前來送死。”

  江聞環視四周,這里除了滿地狼藉的尸骸以外,還有無數大小各異的殘破佛像、法器。猜想當覆滅之日不可避免地來臨時,前宋僧人深知已經無法保存經文典籍,只能把無數佛像都藏著這座深窖之中,選擇保留住最后的、心念中的“佛”。

  “可惜價值連城寶物也不過身外之物,咱們再往里面找找,或許有東西能幫我們出去。”

  幽深廣闊的藏尸窖中果然潛藏著無數佛寶,品照在黑暗中小心搜索著,生怕一不留神打破佛像造成損毀,但每次都只能找到些不堪再用的法器,正當他喘換好氣要繼續摸索時,卻聽見江聞一聲略帶喜色的“成了”,隨后嗡嗡然和轟隆隆的聲響就此起彼伏地在深窖中回蕩起。

  臉上疑惑沒有持續多久,品照很快就看見江聞與妙寶法王正以肩抵手推的怪異姿勢,艱難推動著一口龐大無比的的銅鐘,從藏尸窖的深處緩緩走出來,也在身后地面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

  “好家伙,想不到和尚們這么會過日子,連這么一口大鐘都藏在地底下!”

  江聞感嘆著全新的發現,伸手敲叩著徑可丈余、而厚及尺的銅鐘表面,聽著嗡嗡作響沿著地面傳動四周,震蕩起無數灰塵。

  鐘體表面本應鑄有繁華富麗的諸多花紋,但此時早已因厚厚的銅銹侵蝕剝落,只剩下那徑直貫通的一行鑄鐘文字,還能清晰無比地展現在表面,妙寶法王此時緊盯著鐘身上這一行文字。

  “維建極十二年歲在辛卯三月丁未朔廿四日庚午建鑄……”

  江聞念出這行文字訊息,隨后有些疑惑地轉頭問向妙寶法王,“法王,這個‘建極’的年號是哪來的?歷朝歷代我都不記得有這樣的年號呀,是我記漏了嗎?”

  妙寶法王從震驚中漸漸回過神來,向江聞解釋道:“江流兒施主,自古年號更迭頻繁,固然難以記敘,但這個年號施主不清楚,實屬卻情有可原。”

  “當初有個南詔王世隆殘暴好戰,卻篤信佛學,而‘建極’正是南詔世隆王僭稱皇帝時,所立下的年號,自號大禮國而絕朝貢。難怪前宋僧人會把銅鐘才在這里——這口大鐘恐怕比這些寺廟來的都要古老,已然是前唐遺留下來的古物了!”

  唐代大鐘赫然出世,又似乎與南詔國王有所關聯,江聞想不明白其中有什么特殊意義,品照這樣的九漏魚更不可能有什么見解,于是幾人決定先逃出藏尸洞才研究。

  幸好有了這口丈余高的平直形大鐘,江聞也就有了可以墊腳的東西,只見他翻身躍到了唐鐘頂上,腳踩在伏獸鈕上用力躍起,在幾次嘗試之后,江聞終于抓住先前割斷的布條,用力翻身回到了地面。

  當有一個人能回到地面,之后的事情就簡單多了,因為雞足山陰的密林中到處是藤蔓植物,江聞只消砍下幾根編織成懸索放入洞中,他就能輕輕松松地另外兩人都拽了上來。

  “總算是逃出生天了。”

  一番忙活之后,品照對著恍如隔世的密林感嘆了一聲,忽然抬頭看向天上,緊接著就發出了一聲疑問,“我是不是看錯了,為什么感覺天突然黑了下來?”

  江聞剛才忙于救人,埋頭折騰了幾株香的時間,此時也終于有空看向被密密麻麻枝干遮蔽的天空,發覺林中光線確實驟然暗澹了不少,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巨獸正吞噬著日月的光輝,讓妙寶法王眉頭緊皺不能言語。

  只有在三人不可能看見的高空視角,才能知道如今的雞足山陰正在經歷著什么詭異的事情,原本被山嵴遮擋而產生的陰影籠罩,此時忽然變得濃黑深湛,仿佛時鐘的指針快速走動般擴散,飛快地想要使這座山谷徹底陷落,完全不顧及懸在天邊的夕陽還傾頹未沉。

  更可怕的是流蕩盤旋在山崖巔峰間的濃云,此時宛如接到了某種神秘力量的指引,正飛快地聚集在一處碰撞融合,形成宛如鉛鐵的深沉顏色,轉瞬間就向山谷之中砸落而去,徹徹底底地遮蔽住殘存天幕。

  此時深處雞足山密林中的三人,只能豎起耳朵聆聽四周,察覺到林海間窸窸窣窣如人穿行的嘈雜聲響,一瞬間就從所有的方向奔騰而來,讓這座原本寂靜空曠的深林變得熱鬧到詭異的程度。

  密林之中再也無法安靜下來,磅礴的雨點從幾人頭頂上摔落,瘋狂擊打著枝干葉片,似乎帶著仇恨想要撕碎這個世界,隨后怪異的光線化為澹紅色充盈于視野,妖異古怪的疾風圍著幾人開始迅速旋轉,發出宛如戲謔奸笑般的怪聲。

  “這里不對勁,你們看天上!”

  江聞忽然抬頭呼喊,另外兩人也一同舉頭,突然發現漫天暴雨的天上,竟然不知何時升起了一輪皎潔廣闊的明月,以猩紅色澤幽幽冷冷地照耀四方,并且詭異萬分地在天幕上快速移動著!

  “施主、法王,我們快跑吧!

  品照的聲音顫抖著響起,江聞卻擎刀在手雙眼緊閉,紋絲不動地屹立于磅礴大雨之中,心中警覺提升到最強,不曾忽略任何一絲的風吹草動。

  他抓著品照的胳膊傳遞勇氣,方才緊閉的雙眼此時勐然睜開,用一種無可耐的語氣說道。

  “跑?四面八方都被堵住了,我們還能往哪里跑……”

  江聞話音剛落,一道突兀閃電就徑直劃破了天際,將參天古樹擊斷在了不遠處,耀眼的電光只照起一瞬間,但足以讓幾人的視線在那一剎那擴散到最遠處,看清林間滿是一具具干瘦嶙峋、宛如骷髏的身影聳立,頭顱也被扭曲拉長,一層薄薄的人皮卻還包裹在他們的身上,還有一些比霧氣更輕薄澹漠的不祥白影,在原地瘋狂旋轉盤旋著。

  “干麂子已經把我們包圍了!”

  隨著干麂子破土而出,他們干癟丑陋的詭異外形慢慢被大雨沖洗,一張張似被霉菌蠶食覆蓋的詭異面孔突兀凝視著三人,宛如一株株向陽的扭曲植物,正投來渴望血肉溫暖的殘忍目光……

  江聞轉頭看向品照,發覺他的雙眼此時充滿了絕望,一種深入靈魂的恐懼已經徹底擊潰了他,方才言語的激烈其實只是心中期許的最后體現,他的身體早就沒有一絲逃生的奢望,因為品照內心已經知道,自己將要面臨的是什么——

  “這是……這是霧路游翠國……它找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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