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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占得杏梁安穩處

  祝圣悉檀禪寺面朝滿月峰的山坡上,修立著方丈的禪修精舍,推窗仰望時恰好獨眺遠景,能將老樹古藤框映在內,得見盤根錯節;又把巖骨暴露囊括其中,唯余峰棱如削。

  “主持,老僧有事稟告。”

  此時的寺廟中游人如織,恢復了平日繁華景象,偏偏弘辯方丈整日將自己扃鎖在禪房里寸步不離,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直到今日,寺中年歲最長的大凈禪師匆匆趕來敲門,方丈禪房似乎才再次恢復了時間流轉的痕跡,此時香爐中的灰燼已經積攢出二寸有余,顯然是弘辯方丈在屋中晝夜不停地焚香禱告所致。

  大凈和尚匆匆一瞥,便垂下眼去。

  他從弘辯方丈的舉止中,似乎察覺到了一絲莫名的大恐怖,即便弘辯方丈以多年修為佯裝得鎮定萬分,但大凈和尚明白,像這樣的自鎖于丈室的行為,非但不是胸有成竹的表現,反而透露出了對外界不穩定因素的恐懼。

  這一切的開端,就是幾人進雞足山陰救人。

  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天一夜,雞足山陰就像是有某種魔力,能夠吞滅掉一切外物散發的消息,江聞、安仁上人、妙寶法王、品照四人已銷聲匿跡一天一夜了,可外面時間的流逝并未因此而停止,相反一切都在如常地繼續著。

  況且,大凈和尚隱約能猜到方丈在害怕什么。

  在悉檀寺住持這個如履薄冰的位置上,一切的恐懼都來得理所當然,如同行走山巔的巍巍顫顫,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而悉檀寺身后背靠的木家,如今已經是危如累卵,稍有風吹草動都會有傾覆之虞。

  本來按照弘辯方丈的吩咐,此時的悉檀寺主旨乃“虛其外而實其內”,以不變應萬變,防止被人瞧見出破綻,畢竟不論是“三十六天罡僧”還是“華嚴大懺經錄”,都只能保一時之得失,真正的威脅環窺在側,從來都沒有消失過。

  可就如他此次前來,世上總有一些因素變故會大到不受控制,必須要弘辯方丈親自處置才算穩妥。

  “阿彌陀佛。大凈長老,發生什么事了。”

  正如大凈和尚所料,盤腿于榻上閉目誦經的弘辯方丈,一睜開眼全是通紅的血絲,即便神情依舊平靜澹然,卻掩蓋不住身體與精神上的極度疲憊,就連說話聲音都顯得有氣無力。

  見到主持如此憔悴,大凈和尚似是不忍心以俗事打擾,可猶豫再三又放心不下,終于重重嘆了一口氣,那蒼老枯悴的模樣也格外顯眼。

  “主持,平西王府今日又派人前來了。這次前來的是吳三桂麾下,號稱十大總兵之一的吳之茂,帶來的手下是咄咄不善啊。”

  弘辯方丈深深皺眉,陷入了思索。

  “吳之茂……”

  “怪哉,朝廷前些日子封他為四川總兵,他不是應該走馬上任才是嗎?怎么會繞道來此雞足山……”

  弘辯方丈雖然久久身處大山之中,但往來結交的多有達官顯貴之人,對于朝堂之事并非一無所知,故而直中要害地點破了問題所在。

  這個人,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兒。

  深入云南的吳三桂麾下,如今仍舊戰將眾多,早已受到清廷忌憚,因此哪怕平西王即將前往緬甸追擊永歷,依然免不了要被明里暗里地層層剝削實力。

  其中為了籠絡分化吳三桂和他的部將,清廷除了給他本人加官進爵,還先后擢升其部將王輔臣為陜西提督,李本深為貴州提督,吳之茂為四川總兵,馬寶、王屏藩、王緒等十人為云南總兵。

  可即便清廷已經使出各種手段,似乎仍然無法阻止吳三桂即將獨霸云貴的局面,譬如眼下前來的吳之茂出身遼寧錦州,乃是關寧將門的中堅力量,抱團取暖早就成為他們的本能,如今新官上任在即還幫吳三桂辦事,已經極能表明他忠心耿耿的態度了。

  “阿彌陀佛,老僧聽聞這位吳總兵乃是奉平西王之命,前來挽留王妃出家的。其中或許仍有隱情,然而茲事體大,終究不敢擅斷。”

  大凈和尚也老老實實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當前只要涉及平西王府,于悉檀寺上下便有覆巢滅頂之憂,因此不管對方是出于什么原因前來,大凈和尚都不敢自作主張。

  弘辯方丈的手指轉動念珠,輕聲念誦心經,疲憊的眼眸里再次顯露思索之色。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平西王妃確實曾向老衲提出,要到雞足山結庵修行。但是這個時候流出這樣的風聲,屬實古怪……”

  平西王府的內情,尋常外人都很難打聽得到,何況是平西王爺和王妃之間的這類齟齬。四川總兵吳之茂作為家將,此時大剌剌地透露自己的來意與王府矛盾,反而有些欲蓋彌彰的意思。

  思索片刻之后,弘辯方丈隨即又出聲詢問道,“對了,先前平西王府打上門的幾個名高手中,是否也有一個操著遼東口音的刀客?”

  “嗯,誠有此事。”

  大凈和尚恍然般抬頭,雙手在面前連點成線,似乎想要捋清其中的脈絡,“主持的意思是說……”

  然而弘辯方丈雙手虛按,果斷阻止了大凈和尚即將出口的言語。

  “阿彌陀佛,如今一切尚未發生,都是老衲妄加推測。哎,今日前來還有什么事嗎?”

  精舍內檀香冉冉,墻掛佛像也垂目不言,陽光耀照在弘辯方丈身后的文壇名人字畫上,似乎在等著什么人來打破寧靜。

  大凈和尚用枯樹皮般的手掌,在懷里摩挲了片刻,取出了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信紙,放在了案桌上。

  “今日晌午,噶舉派的贊善、護教喇嘛送來了這封信,提言要在今晚開始斗法的第二場。”

  虛空之中似乎有鼓音傳來,大凈和尚明顯察覺弘辯方丈的呼吸停滯了一拍,雙眼之中滿是不可置信地神色,隨后急切萬分地追問道。

  “什么??難道妙寶法王從雞足山陰回來了?!”

  也不怪弘辯方丈會這么想,只因妙寶法王就是噶舉派此行的靈魂,如果不是妙寶法王卷土重來,噶舉派本不應該有如此底氣才是。

  于是乎弘辯方丈在那一瞬間,腦海中迅速浮現出了“夜長夢多”四個字,一系列最壞的情況迅速顯現——這些也是讓他徹夜難眠的隱患所在。

  原本因為駱霜兒的失蹤,妙寶法王順勢提出進山搜索,借此擱置了悉檀寺與噶舉派的宿怨對決,其中主要原因就是弘辯方丈和妙寶法王作為雙方首腦人物,都察覺到了其中有人想渾水摸魚,同樣擔心被當槍使。

  可如今噶舉派忽然提出要繼續斗法,弘辯方丈瞬間便聯想到自己與江聞,是不是陷入了連環陰謀之中。

  重要的是,若是妙寶法王真的回來了,那么另外幾人恐怕兇多吉少了。

  更糟糕的是,如果妙寶法王是個大奸大惡之人,那么悉檀寺這一方損失的可就是安仁上人和江聞這兩大助力,甚至其中還有代表木家的品照,內援外助全部都會遭受重創。

  弘辯方丈心如刀絞,怎么也想不通明明己方有三人對方才一人,竟然還會被算計得全軍覆沒……

  “阿彌陀佛,主持,妙寶法王并未回來,這次提出繼續斗法的恐怕另有他人……”

  大凈和尚連忙出聲解釋,終于把弘辯方丈從悔恨莫及的邊緣拉了回來。

  “入山的幾人在雞足山陰杳無音訊,只有昨夜谷中徹夜紅光閃現。我們派出的人手在外部多方搜尋,依舊沒有找到他們的消息。這樣看來,妙寶法王絕沒有回到華嚴三圣殿的可能。”

  可出乎大凈和尚的預料,弘辯方丈聽完并沒有松一口氣。

  只見弘辯方丈緩緩閉上眼睛,似乎是想要靠無邊佛法驅散盤繞在心中的夢魘。屋內檀香飄蕩著洞徹心脾,卻久久無法讓弘辯方丈,從這個不幸中萬幸里得到慰藉,幸而良久終于鎮定下來,繼續開口道。

  “阿彌陀佛,如果不是妙寶法王歸來,那么此事唯一的變數,就必然和四川總兵吳之茂的登門有關了……大凈長老,你也是這么想的吧?”

  大凈和尚點了點頭,積累的生活閱歷讓他并未因年老而昏聵,更于關鍵時刻看到了別人所未曾注意到的聯系。

  這兩件事如果單獨發生,即便堪稱吊詭也不見得有危險,但此時同時發生,所蘊含的危機就將以指數級放大,極有可能化為一個足以吞噬整座雞足山的黑洞。

  “主持,不知如今該如何應對?老僧年邁,但我們悉檀寺上下必然協力一心,共渡時艱。”

  大凈禪師看著滿臉也出現細密皺紋的主持,忽然回想起二十年前弘辯剛繼任的模樣。

  當時悉檀寺的處境同樣內憂外患,闔寺上下都覺得將土崩瓦解,唯有這名新主持的雙眼之中滿是毅然之色,只身帶著師父遺命四處奔走,終于渡過了最困難的時候。

  那時的中流砥柱,如今也已然老邁,大凈禪師心中一陣苦楚,不知道悉檀寺這些年的堅持是否還有意義,更不知道弘辯方丈還能否扛起一切。

  “今夜便開啟法云閣吧。”

  大凈老和尚聞言一愣,似乎沒聽清對方說的話,但他耳朵不好使,眼睛卻仍然清明,清晰萬分地察覺弘辯方丈的眼睛里,閃爍著決死而后生的神色。

  只在那一瞬間,面前的老方丈似乎又回到了那個獨立擎天、臨危受命的艱難時間,整座悉檀寺的檁椽屋瓦全壓在了他的身上,但弘辯方丈渾然不顧,他面前除了無邊佛法,便唯有拼盡全力活下去的一條路。

  “大凈,噶舉派此時突然發難,無非是想打草驚蛇讓我們露出破綻。對方以有心算無心,今晚的斗法就怕人多口雜,我們索性照常進行,先不去通知雞足山中的四大靜主——這場浩劫若是真要來,就由我們悉檀寺一力應對!”

  緩緩解釋之后,弘辯方丈隨即站起身來,手扶桌案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形,竭力展現出大德高僧應有的寶相莊嚴,接著補充道。

  “還有,讓寺僧們再去雞足山陰搜索一番。此時多一份力就多一線希望,不管我們最后能找到誰,終究會是個難得的助力。”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唯余寺道旁高大的畢缽羅樹、苛子樹森然搖曳,悉檀寺的僧眾們于穿行在法云閣外,陸續搬來香油燈燭普照內外。

  香客隱約察覺到今夜法云閣中,有盛會即將開筵,然而法云閣門口的僧人們卻站成一排,婉言拒絕了香客們前往觀禮的要求。

  大殿之中的佛陀像結跏趺坐,左手橫置左足上名為“定印”,表示禪定的意思;右手直伸下垂,名為“觸地印”,表示釋迦在成道以前的過去生中,為了眾生犧牲自己的頭目腦髓,這一切唯有大地能夠證明,因為這些都是在大地上所作的事。

  垂目的佛陀冷眼看著法云閣內的景象,一方自然是悉檀寺住持弘辯法師,他與寺中幾名德高望重的長老盤坐在蒲團之上,似乎都在閉目養神,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斗法。

  隨后到來的人馬粼粼軒軒,正是平西王府的從駕侍衛,自然也少不了頭戴紗帽遮住面容的平西王妃,身邊還跟著那名半邊臉嚴重毀容的丑陋侍女。

  只不過這次,平西王妃沉默寡言,斜側方的位置上,還多了一名身穿武將補服的昂藏七尺大漢,如一堵屏風般擋住外人窺探的視線,也殺氣騰騰地占據住了剩余不多的空間。

  “弘辯大師,我奉平西王爺的旨意前來,今日乃是守衛王妃的安全,不需多管我。”

  四川總兵吳之茂掃視一圈,目光炯炯有神地盯住了悉檀寺一行,隨后粗著嗓子補充了一句,“但倘若有人敢威脅王妃的安危,那就休怪吳某蠻橫無理了。”

  弘辯方丈微微一笑:“吳總兵言重了,這雞足山上本都是些拿不得刀槍的和尚,焉能有人加害王妃?倒是總兵腰間這把佩刀明晃晃光燦燦,出鞘入鞘可都得小心些。”

  見在和尚這里碰了個軟釘子,四川總兵吳之茂冷哼一聲,轉頭說道:“哼,吳某前來之時就聽王爺交待,悉檀寺里有不少武林高手隱居,連平西王府的四大高手都折戟沉沙,讓我務必禮遇三分,依我看縱是和尚,也未必無縛雞之力。”

  弘辯方丈卻早有準備,搖頭嘆道:“阿彌陀佛,我們佛門弟子練武只為強身健體,所謂武功高低不過尋常之見,縱使身懷武功,也絕不會像武林人士那般好勇斗狠,非要為了個第一第二的名頭血流成河。”

  弘辯方丈看似在說武林人士,實則暗指的是收買武林人士的平西王府,更是蓄養兵馬四處征伐的遼東將門。

  吳之茂本想說這些和尚們未必是好人,而弘辯方丈則一針見血地說自己未必好,但你們這些拿刀吃飯的人一定是壞人,如果真要排除風險,那就從平西王府的人自殺開始吧。

  這樣的話雖然有強詞奪理的嫌疑,可吳之茂本來就一身殺業,他本想要就此發作,可立馬就明白這是老和尚挖的陷阱,分明是想故意激他動手,最后不占理的就是平西王府了。

  “哼,今日又不是吳某來斗法的,多說無益!”

  這一番唇槍舌劍下來,吳之茂雖然氣得夠嗆,卻不敢在平西王妃面前,于這大雄寶殿里動粗,只好殺氣騰騰地不再說話,轉頭就看著大雄寶殿的正門忽然敞開,一行黃衣喇嘛魚貫而入,帶起了殿外夜風呼嘯而來,滿殿的燈燭搖晃不休。

  弘辯方丈定睛一看,在昏惑燈燭下發現領頭的人果然不是妙寶法王,噶舉派一行也比上次少了一人,可見妙寶法王仍在山中未曾歸來。

  但直至燈光遍照,眾人才發現領頭之人的模樣十分怪異,身型也與常人不同。

  只見他頭戴明黃僧帽的腦袋上滿是腫塊與異色斑點,嘴唇兀自外翻著,脖頸只因長著碩大瘤子,更是連形狀都幾乎看不到了,使他的腦袋只能畸形地偏向一邊,邁開雙足雖然健全,雙手指節卻如雞爪一般扭曲著,模樣殘丑得令人幾欲作嘔。

  “阿彌陀佛,原來是堪布喇嘛,未曾遠迎還望贖罪。”

  弘辯方丈此時的神情不喜不悲,看著眼前幾乎沒有人模樣的喇嘛,心中滿是疑惑,“但如今黑帽法王仍在雞足山中救人,堪布喇嘛何必如此急不可耐,枉費法王一番化干戈為玉帛的好意呢?”

  沒人能想到今天的始作俑者,會是眼前這個殘丑無比、沉默寡言,原本一直侍衛在妙寶法王身邊的老喇嘛,更不知道他此番作為到底有何用意。

  堪布喇嘛外表有如漆身為厲,聲音也像吞炭般嘶啞,帶著噶舉派喇嘛們占據了法云閣的另一方,盤腿坐下啞聲說道。

  “大僧此言差矣……”

  堪布喇嘛的聲音就像是用指甲抓撓樹皮,怪異扭曲的身形遍布鼻塌眼陷、面目猙獰、斷手斷腳、肢體畸殘的征茂,讓人連直視著都覺得心中恐懼。

  “仁波切入山救人是為渡一人,而前來拜取經錄是為渡眾生,大僧若真的知曉仁波切的善行義舉,為何還會自矜于外物,卻始終不肯行大善舉呢?”

  堪布喇嘛此時站起身來,指著悉檀寺一行說道,“大僧既然不愿行善,又何必假惺惺地指責我們前來求法呢?”

  喇嘛之中一陣議論,顯然他們也是被這個說法所折服而來,平西王府里觀察許久的吳之茂更是拍掌叫好起來。

  “這位藏地高僧雖然長得丑點,心確是極善的,弘辯方丈何必如此小家子氣,難不成是在責怪對方身份低微?”

  如果是平時的弘辯方丈,此時恐怕已經礙于面子和維護悉檀寺的原則,暫且避退了下來,但如今的弘辯方丈顯得心態與往日不同,只見他沉默片刻,竟然率先從位置上坐了下來,轉頭向對面說道:“阿彌陀佛。堪布喇嘛,我記得妙寶法王曾說過,斗法第二輪的題目由老僧決定,不知還是否有效?”

  堪布喇嘛的眉毛稀疏脫落,帶著酒醉樣的怪異面容,似乎沒想到弘辯方丈被擠兌到了這個程度,依舊會選擇搶占便宜,只能點頭道:“自然有效。”

  弘辯方丈一顆心這才安定了下來,點頭說道:“那老衲今日就以神通為題,若是堪布喇嘛也能展露出妙寶法王那般的天眼神通,老衲自然會就此認輸。”

  大凈和尚此時終于知道,弘辯方丈為什么要把斗法場地現在法云閣,同時還禁止香客入內旁觀了——今天的弘辯方丈簡直是不講武德到了極致,不管是面對平西王府,還是噶舉派喇嘛,統統都想方設法地占盡便宜,這要是被外人看到了,他營造多年的高僧形象可就毀于一旦了。

  弘辯方丈出的這個題目不可謂不毒辣,因為噶舉派之中唯有法王能修神通,如果人人都有神通傍身,那么佛法豈不是成了笑話,而堪布喇嘛身形畸丑,顯然也不會是個寶相莊嚴的活佛。

  “弘辯方丈,這個題目未免也太過無理了,世上怎么會人人都有神通呢?”

  吳之茂見狀不對趕緊出來拉偏架,顯得有些沉不住氣了,噶舉派的喇嘛之中也議論紛紛顯得有些不忿,對于悉檀寺這個抗詞奪理的題目難以接受,但堪布喇嘛竟然不聲不響地笑了出來。

  “大僧果然有見地。世上經術變化是虛誑的方法,施法于草木等而誑惑人的眼目,眾物本身并沒有改變。但是神通卻非如此,那是真正得以改變的方法,能使眾物真實改變,就如金銀得到火則融化,水遇到寒冷則結冰。”

  堪布喇嘛用難聽的嗓音說道,“物類之理如此,世上之人若是能消除罪孽,得證慧性天然,自然能一如此變化妙用自在。我雖然未能得解脫上法,卻久在法王駕旁,未必不能觀這方小天地如指掌。”

  “待我誦經加持,便為各位展現天眼神通。”

  隨后堪布喇嘛便盤腿坐下,持大手印開始誦經,用藏文念起《三十五佛懺悔文》,這篇經文因諸佛菩薩的愿力不可思議,念誦他們的名號可以輕而易舉地消除罪衍,故而能清凈百千萬劫以來包括五無間罪在內的所有罪業。

  他身后隨行的喇嘛也一起念經,頌聲逐漸匯成一股洪流響徹法云閣,宛如就地生成了一座壇城,紛紛將身體、語言、靈性的部分,還有內在最清凈的這種佛性、光明的部分,徹徹底底融入于其中。

  大凈和尚閉目聽經,就感覺旁邊的長老在問自己:“怪哉,他們念的是什么經?”

  大凈和尚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小聲說道:“三十五佛懺罷了,也不知道他們搞什么名堂……”

  可就在誦經之聲落下的那一刻,堪布喇嘛就從位置上站了起來,隨即睜開雙眼茫然望向四周,仿佛活在一個與眾不同的時空里,

  “悉檀寺法云閣之事,如今我已了如指掌……”

  隨后他來到了結跏趺坐的佛陀像邊上,雙手輕輕摩挲著四周,竟然隨開了一間滿是塵灰的密室,然后指著弘辯方丈說道:“弘辯大僧,二十年前這里曾有人閉關,里面的經書有三層三架,共九十一本,不知我說的對不對。”

  “還有這處,原本摩利支天與大辯才天的位置相反,如果不信可以挪開神像,下面的凹痕足以明證。”

  “再看這里,起修之時本有一盆蓮瓣樹,后面被移至韋馱殿外去了,是又不是?”

  隨后不等弘辯方丈解答,他就又繞著法云閣佛像走了一圈,隨手所指就能說出二十年前這里的擺設與如今的異同,就連燈臺書籍的位置都說的有模有樣,仿佛在他眼里往日的一切真的歷歷在目。

  堪布喇嘛每說一句,悉檀寺的和尚們便傳出陣陣議論,他們眼中的驚訝之色也越來越難以掩藏。

  如果不是此人奇丑無比到足以讓人過目不忘,悉檀寺上下都一定會認為,堪布喇嘛原本是這法云閣中的沙彌,只有如此才會對這一切如此了如指掌。

  “阿彌陀佛,閣下所言不準。”

  弘辯方丈冷冰冰地吐出這兩個字,似乎堪布喇嘛所說的一切,不過是清風拂面波瀾不驚,悄然就否定了一切。

  堪布喇嘛仿佛早已預料,緩緩閉上眼睛,丑陋可怖的面容露出了笑容,隨后指著弘辯方丈說道:“大僧既然不愿承認,我自然也無能為力,但是今日平西王府在此,有些事情自然是做不得偽的。”

  吳之茂被堪布喇嘛瞧了一眼,瞬間蘇醒一般雙目放光,圖窮匕見般指著他急忙說道:“快說!悉檀寺難道有什么事情瞞著我們!”

  只見堪布喇嘛坐回位置上,指著弘辯方丈一行說道:“那自然是悉檀寺勾結反賊的事情,弘辯大僧你還打算瞞到什么時候?”

  刀槍碰撞之音錚然入耳,悉檀寺的和尚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堪布喇嘛會說出這么誅心的話語來,先前弘辯方丈辯解自己是好人,唯有拿刀殺人的才是惡人,如今他們若是和反賊扯上關系,那不論好人壞人都不重要了,平西王府完全可以趁機殺個血流成河。

  大凈和尚心中更是咯噔一下,驚懼萬分地看向了對面的堪布喇嘛,心里瞬間聯想到數月前那群神秘出現的僧人,一個個都有舞刀弄劍的痕跡在身,雖然他不清楚這些人的底細,但隱約也能猜到這些人來者不善——莫非是悉檀寺當時有什么把柄被抓住了?

  “一派胡言,我悉檀寺從未和什么反賊有過關系。”

  所有人里,只有弘辯方丈冷靜依舊,盤坐在地出言質問,沒有露出一絲破綻。

  而堪布喇嘛遙相呼應,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指著人群中的一個老和尚說道。

  “吳總兵,你相不相信眼前這個法號‘大錯’的老僧,真身便是前明監察御史、四川巡撫錢邦芑。”

  單指如戟鋒利異常,堪布喇嘛繼續說道,“悉檀寺中不但如此,還有的‘峨眉道人’鄭之珖,‘鳧庵居士’胡欽華,‘老僧’李之華等寓居,無不都是前明逆賊,總兵派人搜查便是!”

  只見平西王府的兵士如狼似虎,瞬間就把悉檀寺中的一名老僧架起,押解到了吳之茂的面前。

  而那名老和尚也面色不改地看向吳之茂,用丹徒口音冷冷說道:“背主狗賊,安敢無禮!”

  大錯和尚被點破身份,已經知道在劫難逃了,他曾在昆明一度出任云南巡撫,認識他的人不計其數,就算當場抵死否認,也逃不過押解昆明指認這一遭。

  四川總兵吳之茂眼放寒光,死死盯著弘辯方丈說道,“老和尚!這回你怎么解釋!”

  “阿彌陀佛,吳總兵有所不知。”

  弘辯方丈毫無畏懼地說道:“錢施主幾人,乃是由朝廷禮部右侍郎,牧齋先生推介而來,為我雞足山修志之人,這里還有書信為證,你莫非覺得朝廷的禮部侍郎牧齋先生也是反賊?”

  “真有此事?”

  見弘辯方丈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封書信,吳之茂反而有些疑惑了,他將信將疑地看向大錯和尚,果然發現老僧正毫無懼色地看著自己,心里不禁打起了鼓。

  自己手下密探查到這些線索,本以為可以一舉制勝了,卻沒想到弘辯方丈還有這一手。仔細想來,雖然說錢邦芑他們的身份敏感,但他手上也沒有對方造反的真憑實據,如果按照當過明朝的官就要捕殺,那半個云南官場就都剩不下來人了。

  話再說回來,這幫狗屁文人本來就彎彎繞繞勾結不清,若是貿然殺掉老和尚,反而有可能給吳三桂在前明降臣當中,無故樹敵招來橫禍。

  “哼,吳某分辨不得這么許多,暫先押回王府受審!”

  吳之茂沉吟片刻找到了辦法,最終是殺是放反正交給平西王爺做主,這樣就萬無一失功勞也能穩穩的拿到手。

  弘辯方丈輕輕拍了拍大錯和尚的肩膀,雙方眼神交換已經是明白這條命算保住了,無非是路上吃點苦頭——吳三桂如今奉旨追殺永歷,本就里外不是人,根本不會愿意得罪朝中虎視眈眈的文官集團,否則他也不會想盡辦法巴結洪承疇,就為了換個勞什子“平南之策”。

  要知道曹操尚且不敢殺禰衡,他吳三桂更不愿意把僅有的名聲,全都敗壞在這事上面。

  “堪布喇嘛,你還有什么話要說?若是拿不出悉檀寺勾結反賊的證據,今日的斗法可就算你輸了。”

  弘辯方丈凜然一身地坐回原位,將幾欲傾覆的獨舟又按了回去,處變不驚的模樣幾乎讓人嘆為觀止。

  堪布喇嘛目瞪口呆,轉頭看向裝作若無其事的吳之茂,很想問問他這些由他透露的事情,為什么會被高高抬起輕輕放下——這跟說好的完全不一樣。

  但下一刻,堪布喇嘛又露出了隱秘的表情。

  “弘辯大僧,你想要的證據我如今拿不出來,今天就算我輸了,但你別忘了還有這第三局斗法,如今是該由平西王府出題了,希望大僧能一如今日地逢兇化吉才是。”

  弘辯方丈表面上神色如常,內心卻已經是波濤萬丈,堪布喇嘛這番話,顯然是在給自己一個下馬威,今日乃至于挑明了噶舉派和平西王府有勾結,那么這最后一次的斗法,只會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堪布喇嘛說的對,吳某向來不學無術,也不知道該出什么題目,唯有一顆忠君愛國的拳拳之心。時間不如就定在明日,咱們猜比看看誰是反賊,輸的一方任由對方處置如何?”

  說完這些,吳之茂恭恭敬敬地先請平西王妃離開法云閣,態度絲毫不敢有所怠慢,他似乎也知道平西王妃對他的到來有所不滿,但仍然不敢表現出絲毫不快。

  吳三桂特意派他前來,本就是擔心雞足山的局面失控,故而才把多方搜集的線索、乃至暗線人脈盡皆交到他手里,只為確保悉檀寺與雞足山能盡在掌握之中。

  但這里有幾分是為了永鎮云貴、又有幾分是為了傾國傾城的王妃,吳之茂就實在是算不清楚了,反正這個惡人他得做,這個功勞也必須屬于王爺。

  隨后吳之茂獰笑著轉身離開,只留下神色凝重的弘辯方丈,他現在可以無比確定自己有把柄落在對方手里,可他卻怎么也猜不出,悉檀寺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縱使弘辯方丈可以問心無愧,但悉檀寺無法問心無愧,悉檀寺背后的木家更無法問心無愧,他認認真真地回想著堪布喇嘛方才的表現,似乎一切都不過是一場演繹,唯獨打開法云閣密室的大門時,對方的眼中顯露出了極為復雜的神情。

  只見堪布喇嘛雙掌合十深深一禮,經過弘辯方丈的身側時才放慢腳步,用難聽至極的嗓音說道,“弘辯大僧,多年不見,想不到你也認不出我了。不用想著拖延時間等法王回來了,畢竟妙寶法王是佛是魔,我們自然比你更清楚……”

  言畢飄然離開,只剩下明明獲勝了的弘辯方丈,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久久不能平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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