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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梧桐昨夜西風急

  熹微暖陽照拂在朗朗晴空,值此時節悉檀寺墻角院落綠樹掩映、花枝抽展,依稀已經有了幾分春和景明的趣味,只在枝頭少了些蜂蝶燕雀與之作伴,尚不足以圖將好景入冊,多少留下一絲遺憾。

  而人世間遺憾之時十有八九,往往都在意想之外不期而出,讓人始料不及,就如同原本皆已列坐入席,此時卻不約而同地被山門外的驚呼高喊所驚擾的法云閣中眾人。

前往雞足山陰的人回來了  喊聲傳蕩于悉檀禪寺的廟宇樓棟之間,法云閣中的眾人無一例外已經聽聞,卻都保持著成竹在胸的緘默,仿佛這些身外飄蕩的細微之事無需催逼,便會在縷縷清風吹拂之后,隨著裊裊檀香青煙消散,最終散滅在法云閣的三疊八角飛檐樓間。

  然而眾人內心遠不如表面平靜,他們內心的疑問,其實早已如同心緒遷流不可停駐,開始在心間紛至沓來,其中尤其以四川總兵吳之茂為最。

  派人劫殺有他的一份意思,成敗與否至關重要。成,則萬事大吉;敗,則功虧一簣,乃至于留下禍患。

  即便這名平西王府的經年戰將縱然胸中自有城府,心中也不免出現了些許的忐忑躊躕,畢竟這些回來的人,或許就能成為左右局勢、奠定勝功的有力保證。

  紛紛紜紜,斗亂而不可亂也;渾渾沌沌,形圓而不可敗也,吳之茂默背兵法正對著法云閣大門,自然能第一個看清外面的來人。在偏斜光線照入的那一刻,吳之茂粗豪的臉上沒有一絲多余的情緒變化,只是手掌青筋因為過于激動,悄然浮現了。

  “賭贏了!”

  他在心中暗道。

  此時走入法云閣的兩人披頭散發、面容憔悴,衣物也臟污不堪,模樣比起街邊乞丐都有所不如,但吳之茂一眼就認出了回來的兩人,正是位列平西王府供奉的武林高手——“宗鶴拳”黃粱與“蛇形手”簡福。

  吳之茂見他們的破衣爛衫之下,遍布著凌厲如麻的刀劍之傷,縱使骨骼健碩也傷勢危慘,顯然是和擅使刀劍的高手殊死較量所留下的。

  王府五名高手聯手,眼下這兩人活著走出了雞足山陰,豈不是證明兩人已完成自己先前的軍令,成功斬殺了悉檀寺背后隱藏著的高手!

  縱然另外三名高手殞命使人心痛,但也在可承受的范圍內,甚至堪稱一個相當完美的結果!

  翦除悉檀寺羽翼,掃清雞足山障礙,這正是吳之茂奉平西王命前來,所必須要做的事情。如今寺廟上下只剩下一群和尚,已死之人又不會開口爭辯,只要挑撥悉檀寺與噶舉派鷸蚌相爭,那么今天的局勢便盡在自己掌握了!

  “黃粱、簡福,你們為何如此模樣?為何只有你們兩人回來了?”

  “快把你們在雞足山陰所親歷的內情,向王妃、高僧們細細說來!”

  吳之茂故意冷著臉,似乎在訓斥不聽軍級擅自脫隊的士卒,可話里話外卻有意將話題引入最為尖銳的領域——

  「如今只有你們倆活著,意思就是其他人死了,那么他們怎么死的,又是為何而死,一定要“好好說”清楚!」

  黃粱與簡福對視一眼,先由黃粱朝吳之茂羞赧萬分地說道:“啟稟王妃、總兵、諸位高僧,我們兩人四天前搜尋到居心叵測之人的蹤跡,似乎在暗中窺伺王妃,便處處加以留心,終于發掘出懸索。然而此人武功高強難以卒敵,只好喚上王府高手一同前去,這也是為了保護王妃的安全。”

  吳之茂微微頷首,露出了一絲獰笑。

  “不錯,本將軍前不久也打聽到,悉檀寺中有黑衣人趁夜行兇傷人,想來是潛伏已久,就是不知有沒有人相勾結!”

  黃粱重重點頭,對吳之茂極為佩服地說道。

  “大人果然慧眼如炬!然而此賊狡猾不已,擅長隱匿,我們幾人多方圍堵,才在悉檀寺背后的九重崖上將其攔住。誰知賊人拼死逞兇,以擄走靖南王府的親眷駱姑娘作為要挾,我們幾人只能深入雞足山陰施法營救,這才不辭而別的……”

  吳之茂冷哼輕咳一聲,視線不由得轉向面色萎黃的弘辯方丈。如今平西王府的人,表明了自己是為了剿賊而去,那壞人想必就一定出自另外兩方,這次倒要看看老和尚你怎么應對!

  黃粱話音剛落,簡福也湊上前來繼續說道:“正是如此。我們在山里苦苦搜尋,誰知道那賊人狡猾萬分,與匪類沿途突施冷箭,你們若是前往雞足山陰,就能看見那些密密麻麻的腳印。可憐八仙劍客與賀刀王一世英名,竟被賊人們暗算得手,殞命埋骨在了無名草莽之中。”

  “我們兄弟二人隨后也是險象環生,誰知禍不單行,又在雞足山中迷了路,兜兜轉轉不知多少路途才得以走出來。吳總兵,那雞足山陰毒瘴遍地、蛇蟲橫行,我們斷糧的那幾天苦不堪言,還是靠著生吃蝌蚪才挺過來的——說起來那青蛙蝌蚪味道還是挺鮮,最怕混著其他蛙的蝌蚪,那滋味如吃臭蝽……”

  四川總兵吳之茂聽著簡福的敘述,不時點頭,只覺得前頭雖然言辭有些俚俗輕浮,但勉強還是按著他預設的方向。

  可話到了最關鍵的地方,卻被簡福一筆帶過,開始異常詳細地介紹起了生吃蝌蚪的經歷,從口感到味道事無巨細,由于太過繪聲繪色,竟然聽得法云閣中不知何處,隱隱傳來了干嘔之聲。

  “夠了!”

  吳之茂這次是真的面色不虞,當即喝斷了簡福的描述,再次試圖將話題引回正軌之上,“賊人你們究竟捉住沒有!那到底是什么人!”

  簡福被斥止了敘述,悻悻然地停止了描述,隨后面色糾結地對四川總兵吳之茂說道。

  “啟稟吳大人,這件事太過復雜,故而剛才暫且略過。我們兄弟二人的武功低微,自然是拿不下賊人的,幸而得隨后入山的義士抵死相助,多番聯手之下,才總算是不負使命!”

  吳之茂眼神古怪地看向簡福,心中暗道此人還算是機靈,竟還懂得合縱連橫的道理。

  只要把妙寶法王如何相助于他的事跡編造出來,那么敵我立即分明,悉檀寺有心謀反的說法便呼之欲出,弘辯老和尚縱然能舌綻蓮花,在此情景下也百口莫辯了……

  吳之茂眼珠子一轉,粗豪地扼腕嘆息道。

  “好!究竟是哪位義士如此用命!可憐他為了除惡而慘烈捐軀,我回去一定稟明王爺,為義士旌表嘉獎用以揚善,以告慰忠烈杰義之人的在天之靈!”

  但黃粱與簡福對視一眼,卻顯露出了一個吳之茂完全看不懂的表情,歪著臉對向了他,用一種盡量壓低,卻恰好能被其他人都聽見的聲音說道。

  “吳大人,你若要見一見義士,喚他們進來便是了,為何要說什么生靈死魄的,多不吉利呀……”

  “……啊?他們?”

  吳之茂覺得一定是自己聽錯了,一臉迷茫地重復了一遍。

  然而話音悄然落地,法云閣外便又傳來了細碎腳步之聲。

  只見一名白衣少女清冷如霜,婷婷裊裊,姿態似月中桂子,面龐如蟾宮玉女,縱然站在艷絕秦淮的平西王妃面前,也能分得幾分顏色,此時正踏入門內緩緩對著閣中眾人施禮。

  而在她的背后,是一老一小兩名和尚,正一前一后地用簡陋滑桿抬著一人,并步緊隨也走進了法云閣中。

  簡福朝著吳之茂嘿嘿一笑,邀功似地說道:“吳大人,駱姑娘已經被我們安然無恙地救出,后面兩位便是悉檀寺安仁、品照兩位師父,他們兩人全拋生死、罔顧安慰,方助得我們兄弟二人力挫頑賊!”

  吳之茂的臉色已經陰沉得能夠擰出水來,他雙眼似乎翻滾著列缺霹靂,死死盯著簡福,手指滑桿上的人問道。

  “……那這人又是誰?”

  黃粱用肩擠退嬉皮笑臉的簡福,連忙雙手抱拳對著吳之茂說道,做出一副義膽忠肝的模樣。

  “啟稟吳大人,他就是我們口中的義士!此人武功超群,兼有俠義心腸、君子之風。前面對山中賊寇的圍攻廢死忘生,屢屢用命,最終經脈受損走火入魔,導致全身癱瘓,只能靠兩位師父護送回來。您一定要向王爺稟明此事,大力犒賞這位忠義之士啊!”

  安仁上人站在法云閣中,視線越過了暴怒欲狂的四川總兵,落在了僅僅幾天沒見,卻恍然老去十幾個春秋的師兄身上,一時間無語凝噎,竟生出了死生契闊之感。

  這幾天屢發的地龍翻身、云洞佛光,已經注定了安仁此次踏入雞足山陰之旅的不尋常,如果按照他們師父本無禪師所言,這便是安仁命中注定的生死大劫,稍有不慎便再也沒有生還之機。

  為此弘辯方丈也是心知肚明,命雞足山悉檀禪寺上下僧侶,日夜念誦《大方廣佛華嚴經》,只為在佛前為安仁上人祈福祝禱,以求他平安歸來,此時竟突晤面,弘辯方丈宛如秋風中凜然的梧桐蕭木,滿是秋葉簌簌凋落,看著安仁上人的眼神中,也有無數難以言明的情緒。

  但就算這樣,兩人還沒到把臂言談的時候,只能一言不發。

  趁著四川總兵吳之茂陰晴不定,安仁上人便自告出列,又將他們在雞足山陰所遭遇的一切磨難,擇其緊要刪繁就簡地訴說一遍,同樣表明了是黃粱、簡福二人孤軍奮戰,才待得將駱霜兒救出生天。

  “……此番魔難,皆因佛起,老僧怎么也沒想到妙寶法王佛法修為精深,卻還產生出如此深重的心魔,佯裝引領卻勾結山中賊人,對悉檀寺中的王府女賓欲行不軌,差一點便釀成慘劇。”

  “最后眼見走投無路,妙寶法王竟跳崖而死!老僧無能,未能從崖下將妙寶法王的尸身尋回,因目睹慘狀心中不忍,老僧此次回寺便要閉關苦修,謹守清凈,常思貪欲之害,常懷律己之心,常棄非分之想,直至圓覺自性,以期早登凈土……”

  隨著黃簡二人與安仁上人兩邊的說法相互印證,幾乎已經是將頑賊歹人的身份坐實在了妙寶法王的身上,還聲色兼具地還原出了一個道貌岸然、居心叵測,因貪圖王妃美色而欲行不軌的淫賊形象,最終因為內外勾結不成而陰謀破敗,跳崖而死。

  噶舉派眾人暫由堪布喇嘛掌領,身后僅剩贊善、護教喇嘛及另外幾個年青喇嘛,聲勢自然不如占有地主之便的悉檀禪寺一行,席位在相形見絀之下,甚至顯出了屈居一隅之感。

  但直至現在,他們仍舊不發一言,守在殘丑無比的堪布喇嘛背后低頭轉輪誦經,直到群議洶洶的喘息之際,才緩緩抬頭看向了四川總兵吳之茂。

  “……到底是誰,殘殺了本教妙寶法王!”

  堪布喇嘛的嗓音低沉粗啞,宛如青石和朽木相互摩動,揚抑之間顯出了難以言喻的兇意,仿佛其他人所說的是非善惡都無關緊要,他現在只想要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

  他不在乎別人究竟說了什么,但必須知道是誰殺了妙寶法王。

  吳之茂察覺到了凌厲眼神,才從陰晴不定中徹底回過神來,此時的他只剩下了遠逾天際北風緊鎖、大雨將至時的極度陰沉。

  “弘辯方丈。今日之事涉及妙寶法王生死,縱然有人為證,但法云閣中眾人之說辭都僅為一面,唯有持戒克謹、不起妄言,才能免除殺身禍患。”

  他身上的殺意分毫畢現,明明只是靜靜從黃粱、簡福兩人身邊走過,卻讓人察覺到了刺骨的寒意。

  瞬息之后,他又扭頭盯向了弘辯方丈,意有所指地將視線在雞足山生還幾人的身上游弋,聲音猛然凌厲昂起。

  “同樣,就算是王府的人,今天說的話如果被查處有半分虛言夸大,吳某也將稟明王爺以軍機處置,徹底揪出反賊——否則我看這西南半壁,是無人能擔住這「擅起邊釁」的罪名……”

  弘辯方丈單手立掌,緘口不語,心中已經有了計較。

  今日安仁、江聞、品照三人能同時生還歸來,已經極大出乎了弘辯方丈的預料,更不消說他們還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策反了王府中人作為內應,一同用計把「勾連賊人」的罪名,強行按在了噶舉派妙寶法王的頭上,幾乎扭轉了悉檀寺被群起攻之的不利局面。

  可惜他們的努力再多,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妙寶法王身為康藏之地的實權法王,本身就統領政教事務,他不管是犯下了什么滔天的罪過,也絕不能允許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死在了這雞足山上。

  更何況吳之茂此行前來是為了對付悉檀寺,王府之人的性命根本不在考慮范疇之內,就像現在這樣,隨時可以被拋出來吸引火力。

  此時,平西王府的第一殺招剛被破解,噶舉派的第二殺招便緊隨而至。噶舉派與平西王的聯合,乃屬于時也勢也,在「擅起邊釁」這樣的大罪名面前,悉檀寺已經陷入了死斗的局面,如果不在做些什么,覆滅隨即當前。

  “阿彌陀佛,老僧禮佛半生,從未升起誆騙之心;悉檀寺滿門上下,也皆是正直之人……”

  悉檀寺墻角院落的綠樹掩映、花枝抽展,柔弱而艷麗地朝著世人展現,從未堤防過世間的險惡風雨,唯獨能做壁柱的只剩下園中那棵斑駁不材的老樹,縱使焜葉凋盡,也總能投下片刻的蔭陰。

  弘辯方丈終于站了出來,他衰老的身軀悄然擋在堂中幾人的面前,視線悄然劃過堪布喇嘛殘丑而隱忍的面容。

  “但今朝因緣際會,和合而生,老衲斗膽也請一人前來,只為了卻佛門故案,望吳總兵暫忍煩擾,且聽一番陳言……”(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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