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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應似飛鴻踏雪泥

  隱蔽無人的林蔭小道上,有一輛馬車正在山間碌碌跋涉,朝著蔭翳更深處走去。

  只見兩旁的野樹新花繁茂,一片鳥雀枝頭嬉鬧,樹叢間不時還有野獸聞聲逃竄,攪鬧起了滿山的喧鬧。如此景象不斷地從馬車小窗前面晃過,隨即便被遠遠拋諸于身后,傅凝蝶戀戀不舍地看著窗外,耳畔聆聽江聞細細說起著兩月間的見聞,整個人都蜷縮在柔軟舒適的褥墊之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洪文定與小石頭此時也在馬車之中,一左一右地靠窗,只不過洪文定看似坐著,實則正穩扎馬步,不論道路如何顛簸,屁股始終離坐位保持著一寸的距離;而小石頭在吃過午膳之后,便將腦袋往后一靠,開始了呼呼大睡,估計此時被顛簸甩出車外,他都不會有所感覺。

  看著眼前場景,傅凝蝶的心里暗暗祈禱著這不是一場好夢,更不會又在雞鳴枕上的那一刻悄然破碎。

  “凝蝶,一路上默不作聲想什么呢?難道暈車了?”

  江聞停下口頭講述的故事,拍了拍坐在大腿邊的傅凝蝶,隨手摸了摸她額頭,探看有沒有冒出冷汗,心里好奇這個小徒弟怎么突然如此安靜——難不成就兩月沒見,師徒關系就這么生疏了?

  傅凝蝶的走神兒被驀然打斷,沒好氣的轉過頭去哼了聲“就不告訴你”。

  然后思忖片刻,她就好像徹底忘記發脾氣這件事,又將小腦袋湊近了江聞道,“師父師父,知道我之前夢見過什么嗎?我夢見你說要自己走了,可能不回來接我們了!”

  江聞伸手將她的鬢發抓亂,笑著說:“一天天的凈胡思亂想,我們武夷派就這么三個徒弟,不接你們的話,我自己一個人回去喝西北風嗎?”

  話音剛落,江聞就猛然想到了這個憊懶徒弟的功課,隨即說道:“為師不在這段時間,你是不是又偷懶了?待會兒我便考教考教,看你《玉蜂針》、《九陽神功》近來練的怎么樣了。”

  傅凝蝶小臉一紅,眼珠子轉了一圈,趕忙轉移話題道:“對了師父,雞足山上的幾位老師傅,后面都怎么樣了?”

  江聞無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繼續說起了雞足山諸多故事的結尾。

  悉檀禪寺在弘辯方丈毅然捐軀之后,就舉行了一場盛大隆重的法會,將遺體火化埋葬了后山九龍崖上,以便他能歲歲年年都俯瞰這座古寺,永遠陪伴著寺中的一草一木。

  江聞心里也明白,弘辯方丈是一個很復雜的人,他既佛法高深,也與世俗纏繞不清;他既渾然忘死,也執著于悉檀寺的存亡。他之所以與土司木家、南少林、平西王府恩怨糾葛,都是為了保存本無禪師創建下來的基業,因此這座寺廟的本身,早就已經凌駕于他的生命了。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因為從此以后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和反賊來往過。

  過往恩仇隨著精舍大火而遠逝,是非得失隨著遺體火化而飄散,弘辯方丈將成為山志中濃墨重彩的一筆,永遠定格在他為悉檀寺敢撐衰體,不憚前驅的那一刻。

  再后來,安仁上人自然順理成章地繼任了悉檀禪寺方丈。

  他是一個不茍言笑、不夠圓融的僧人,自從雞足山陰回來之后,心中放下了對證阿羅漢果的執念,而諸多邪見也如冰雪消融,佛法修為與武功都日益精進,仿佛洪水開閘一日千里。

  江聞也對他很有信心,或許等到下次見面的時候,安仁上人就真有端坐在華首重巖、守衣入定的資格了。

  而其中最為平凡的,當屬品照小和尚。

  大理木家見如今的悉檀禪寺,因外敵與大火連番催襲,損失慘重,有意將品照推上監院的位置,卻被品照小和尚嚴辭拒絕了。

  他在下過一趟山之后,便對木家之人態度冰冷、不假辭色,執意要從灑掃、迎客的知客僧做起,而剩下的時間便隨青竹長老進山修行,念誦著超度亡魂的經文、收攏雞足山陰枉死僧人的遺骨。

  “那些惡人們呢?會不會再回來打悉檀寺的主意?”

  傅凝蝶義憤填膺地說著,早慧的她不會被王子公主永遠幸福快樂的故事糊弄住,自然料到了風波之下,潛藏的暗流洶涌始終未曾消除。

  江聞微微一笑,對小凝蝶說道:“放心吧,我走之前把三十六天罡僧的自我修養都教給老和尚們了。別看他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裝腔作勢和禪定功夫倒是一絕,現在又有武功突飛猛進的安仁方丈掌舵,一般人絕不會打他們的注意。”

  江聞話外沒說的東西還很多,比如悉檀禪寺的滅頂危機,歸根結底是平西王府與大理木家的政治沖突,如今大理木家搬出了潛藏多年的老妙寶法王這張手牌,也就在外勢上又掌握了主動權——

  當敵人指控你勾結外敵的時候,你最好是真的有。

  而吳三桂為了防止被告發勾連外敵,只好率先退讓一步,主動釋放木家家主、撤去重兵把守,木家也順坡下驢,表示平西王府功高位重,我們木家愿馬首是瞻,絕不阻礙剿除前明偽帝的軍務。

  雙方各退一步之后,示諸雞足山上的具體表現,就是一心向佛的平西王妃,正式在山中結庵修行了。

  但和其他人料想的所不同,平西王妃最終并未割占悉檀寺的土地,反而命人開辟了一條通往雞足山陰的懸崖石階,并且要走了前宋地窖中的白瓷水月觀音像,擇地于前宋寺廟廢墟之上,搭建一座「水月庵」。

  此舉自然引發了不小的轟動。

  先不說雞足山陰,本就是當地人眼中不折不扣的鬼域魔國,就算江聞這個親手化解了雞足山陰流毒、確定兩百年內不會再出現問題的功臣,也覺得這里遍地舍利塔、與干麂子為伴的環境太過晦氣驚悚。

  然而平西王妃的態度異常堅決,自然也沒有人敢忤逆她的意思,江聞也只能將她的這番選擇,當成是紅陽教鬼鬼祟祟、裝神弄鬼的日常習俗了。

  說到紅陽教,在聽說是紅陽教出手相救、偷換書信之后,江聞便一直想要和對方取得聯系,然而平西王妃卻深居簡出從不漏面,仿佛這一切只是江聞的一廂情愿。

  江聞察覺古怪,皺了皺眉后再次提筆,遣人送去了一封言辭簡短的書信,上面只寫著茨威格在《斷頭皇后》里的一句話:「當時她還很年輕,不知道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明了價格。」

  沒有人知道這句話對于陳圓圓,有多么大的觸動,只知道不久之后,江聞便順利地單獨見到了秦淮八艷中名滿天下的陳圓圓,并且在竹林精舍中密談了半日,才一臉悵然地走了出來——而循蹤前來的駱霜兒早已面色鐵青,直至現在都沒跟江聞完整說過一句話。

  陳圓圓告訴江聞,自己并非什么紅蓮圣母的人,身旁這個從遼東一路追隨自己來到云貴的侍女才是,而她自己,只是來尋找「觀音幻化」的蹤跡罷了。

  毀容侍女告訴江聞,紅蓮圣母菩薩在江聞廣州失聯之時,便已經猜到是密信渠道被動了手腳,于是加派人手潛入廣州各處、發送諸多暗線,終于知曉了這是青陽教的手筆,還將江聞的幾名徒弟也暗中保護了起來。

  然而在搜尋江聞這件事上,紅蓮圣母菩薩就犯了難,畢竟江聞牽涉著化解「圣火功」熾陽為災的重任,是絕不能無故失蹤的。

  她見廣州城遍尋不獲,便派人往兩廣之地搜找,隨后甚至擴大到了長江以南,南方全部分舵盡數接到密信,要求密切留意江聞的線索。

  最后多虧了吳之茂的畫蛇添足,他命人往靖南王府送信的舉動,在進入福建境內瞬間就被紅陽教獲悉,隨之紅陽教終于掌握了江聞匿藏在雞足山的消息,為之極度振奮,甚至不惜啟用了平西王府的這條暗線……

  江聞聽完之后,心中也是極其感嘆紅陽教的手筆。

  不愧是歷朝歷代都在造反的密教,對信息網建設的執念幾乎深入骨髓,在千絲萬縷不斷穿連之后,甚至都把情報站建在了吳三桂的床上,試問普天之下還有誰能做到?!

  最后也是在紅陽教的幫助下,江聞只花了很短的時間,便成功從云貴流竄進了兩廣,不但將陳圓圓代謄密信順利送到了幾個人的手中,還獲悉了平南王尚可喜的確切所在,順手斬下了這個老賊的項上人頭。

  之所以出現在廣州,江聞就是要在這些人面前,告訴他們真正的反是怎么造的!

  尚可喜此人殺心太重,眼下公仇私怨又兼而有之,他為了穩定局勢,必定會在廣州大開殺戒,而他如今孤軍在外無法興風作浪,這便是比當初的城中刺殺,好上一萬倍的時機!

  隨著屠夫殞命,大權自然落到了兩位大內侍衛的手中。

  對于京城派來的兩位大內侍衛,乃至于助紂為虐的鷹爪門白振、五虎門鳳天南,江聞原本也是可以一并鏟除的。然而殺了這些人,便會導致清廷對于廣州的掌控虛弱到極點,一旦清廷察覺局勢失控,說不準就會放棄圍剿廈門鄭成功,全軍開拔進入廣州,到時候更恐怖的腥風血雨只會撲面而來。

  此外江聞還有一個考慮,這是這幫造反之人持之以恒的秉性。

  一旦沒有了外敵壓力,他們就會以最快速度腐化分裂,隨后自相攻訐,導致隊伍不攻自破——

  這種事情自甲申之變后,已經上演了無數次,眼下除了矢志抗清的李定國,江聞對另外幾人可沒有一丁點的信心。

  畢竟以這些人的行事風格,突出一個各懷鬼胎、心事重重,大事臨頭必定會拖李定國的后腿,到時候廣州之亂還未浩蕩而起,就要先在內亂之中土崩瓦解了。

  不謀則已,一鳴驚人,此番江聞的手筆,可不止尚可喜的人頭這么簡單。

  如今的平西王吳三桂,之所以被默許逡巡于云南境內興風作浪,是因為他上書清廷率兵休整,待到兵強馬壯之時再深入緬甸擒獲南明永歷帝。

  但事實上,吳三桂是通曉亢龍有悔的道理的,如果他真的提兵殺入緬甸,用弓弦勒死永歷帝,那么他功高蓋主和木秀于林,就成了板上釘釘的事,他吳三桂將自此成為無數人的眼中釘,承受一波又一波的江湖刺殺、朝堂彈劾,直至狡兔死良狗烹。

  于是他選擇身居云南待價而沽,一邊威逼南明永歷,一邊勾結噶舉僧派,對內則彈壓諸多本土勢力,勢要趁此機會將云南的吏、兵、財、刑諸多大權收入囊中,逼得順治給他開出更高、更優渥的條件。

  而隨著尚可喜身死的消息傳入云貴,吳三桂的野心必然會再度膨脹——畢竟和窮苦邊陲的云南相比,誰不想要坐鎮富甲天下的兩廣?

  然而只要吳三桂趁機上書彈壓叛亂,并且開始向廣東地區發兵,他就會猛然發現一股惡毒的流言蜚語,正在兩京一十三省迅速傳播,人人在說“吳三桂將奉崇禎太子朱慈烺返京登基”的消息!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清廷會猛然發現相互制衡的三藩,此時只剩下了吳三桂一個實力派,在他厲兵秣馬之下,甚至能撼動江南半壁!

  隨后等待著他的,將是疑心深重的清廷一道勒令返回云南、不得騷擾地方的圣旨,和為了保持制衡均勢,命耿精忠即刻嗣爵就藩的消息!

  到時候三藩變兩藩,戰線被鎖定在東南沿海的閩粵之地,借此減輕對南明永歷、夔東十三家的壓力,江聞也就有更多的辦法來攪渾這片水了……

  “師父,你為什么笑得這么狡猾?”

  傅凝蝶見江聞陰惻惻地壞笑著,下意識地離他遠了一點,因為他知道每次師父這么笑,就意味著有人要倒大霉了。

  江聞勉強克制住了笑容,裝傻充愣道:“有嗎?我笑的很狡猾嗎?”

  沉默半晌的洪文定在一旁點了點頭:“嗯,相當狡猾。”

  江聞立刻板起臉來,裝出一副宗師風范,對這兩個徒弟說道:“為師一心為國,耍點陰謀詭計算什么?你們兩個還是多跟小石頭學學,你們看他吃飽了就睡,這一覺睡的多有氣勢!凝蝶,快給你大師兄擦擦口水。”

  傅凝蝶斜覷著江聞,小聲說道:“師父回來之后怪怪的,又說不出來哪里不對……難不成在云南魘著了?”

  江聞微笑著看著小凝蝶:“怎么連師父都不認得?還是想要逐師出門、自立門戶了?”

  傅凝蝶也像想起什么似的,轉過身去故意不搭理江聞,冷聲說道:“我看是師傅你外面又有徒弟了才對!哼!”

  讓凝蝶打翻醋壇子的起因,是后面那輛馬車之中載著的三個人。

  其中與江聞鬧別扭的駱霜兒自然少不了,但另外除了一名懷抱長刀,滿臉木然、眼神冰冷的少年,更有一名粉雕玉琢、嬌憨可愛,身量雖比凝蝶小上些許,姿容卻更盛三分的小女娃。

  “凝蝶休得胡鬧,那是友人寄養的孩子,哪里是什么新收的徒弟——她比你小一歲,你叫她阿珂妹妹便是了。”

  江聞把鬧脾氣的凝蝶攬入懷中,笑嘻嘻地對她說道,“我可是放下了成佛作祖的大機緣,不遠千里要將你們接回武夷山去,焉能如此編排為師?”

  傅凝蝶聽到這話,小臉果然露出了喜色,笑嘻嘻地將小腦袋往江聞胳肢窩里鉆了鉆。

  “嘿嘿師父最好了……眼下天快黑了,前面山頭有座野廟,咱們要不要過去燒柱香,順便再借宿一晚?”

  最怕風餐露宿、幕天席地的傅凝蝶,趕緊趁機提出自己的要求,然而江聞卻將臉色一轉,忿然作色道。

  “無妨,以后看見寺廟不用客氣,直接進去住就是了——他們欠我一個人情。”

  曾經的江聞面對著寒山拾得兩位大士,本以為自己已然僧伽梨袈裟加身,即將成為未來佛、繼承佛門大統、走上人生巔峰,卻被告知自己并無資格紹承佛位,必須脫下袈裟交還釋尊。

  對于兩位大士堪稱耍無賴的行徑,江聞也只能表示鄙夷,并且表示寶貝袈裟如今歸我,想拿走就從我的尸體上跨過去,幸好寒山拾得兩位大士還是有分寸的,表示可以滿足江聞三個愿望。

  江聞許下的第一個愿望,便是解救雞足山上因故喪生的幾人,于是兩位大士施展神通,當即將枉死的安仁、品照、黃粱、簡福等人一一復活。

  見兩位大士如此神通廣大,江聞立刻想讓他們將自己帶回原本的世界,然而兩位大士卻笑著搖頭,表示自己無法幫江聞挪移大千世界,只能以「神境通」讓他回去看上一眼。

  遺憾之下的江聞,只能許愿恢復全部內力,然而兩位大士依舊笑而不語,隨后伸出手指,表示最多恢復兩成,并且將癱瘓昏迷三天三夜……

  《心經》里有句話叫“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在十法界中,人人都有自己的夢想,但這些夢想都是顛倒的,如同認黑為白,根本無法看清本貌。

  在三個愿望全都實現之后,寒山拾得兩位大士表示自此不會再回來了,并于臨別之際留下了一首詩。

  那時江聞雖然聽聞且記住,卻還只是沉浸于自己的良多感觸之中,猜想不出對方到底是何用意,更想不到一年半載之后,他會聽聞青海河湟之地,出現了一個手持如蛇緬刀的悍匪惡盜。

  此人自稱“血刀僧”,從不持戒律佛法,占住在荒原破廟,每日橫行無忌,只顧打家劫舍,且酷愛將女子強擄入寺、關押一處供其淫樂。

  然而當地也偶有傳言,說這些被擄走的女子們,本都是經常被打罵欺辱的妾室、奴婢,那位“血刀僧”也并非傳說中的青面獠牙,相反長得面如冠玉,颯爽英姿,從不走進女子所在的房間,反而是這些女子留戀不去。

  對于此事,許久后才聽說的江聞也只能看著自己的手掌,隨即雙手合十、隨喜贊嘆了。

  “為師如今的執念已經消減不少。今后與其念念不忘,不如活在當下,好好當一回你們的師父。”

  江聞的一聲嘆息中既有留戀,也含釋然。

  他或許從未改變過,但在這番雞足山顛倒迷惑、直指本心的歷煉中,他已經生出了更多的明悟與哲思,下定決心正視這片動蕩不安的江湖,做出一些扶危濟難的俠義之事,讓「武夷派」的名號響徹江湖——

  至于「君子劍」的名號嘛,江聞看就不必宣揚了。

  他可沒有金刀駱元通那么老奸巨猾,能在偷雞不成之后說出“女兒可以歸你,孩子必須姓駱”的渾話,端的卑鄙無恥。

  “師父,你怎么又笑著這么瘆人?”

  傅凝蝶再次提醒江聞,并且默默地挪開了兩人間的距離,生怕這種陰險氣質傳染到了自己身上。

  “凝蝶,留存廣州與失散云南的疍民們,已經被紅陽教悉數找回了,稍晚于我們也將抵達崇安縣。”

  江聞緊緊箍住凝蝶,換成他轉移起話題,在她耳邊闡述起了自己的宏圖偉業。

  “為師打算拆除大王峰上的往來棧道,僅留下臨河渡口一處。隨后把疍民們安置在九曲溪上,專職以竹排承運訪客。那里的兩岸山清水秀,等咱們武夷派名聲大噪之后,說不得就能成就「九曲竹排」這樣的盛景。”

  “等到門派弟子多起來了,我就把九曲溪兩岸的地統統買下來,全部蓋樓建成「武夷濱江」,再找人高價賣出去……有了擴招的資金,咱們武夷派必將聲勢煊赫、江湖聞名,到時候你就是名門大派的師姐,走到哪都不敢小覷于你了……”

  嬉笑打鬧的聲音從馬車中傳出,沿著山道逐漸飄遠,縈繞枝頭,縱使這條路上曲曲折折、磕磕絆絆,但車上幾人或闊論、或嬉鬧、或安坐、或沉睡,宛如一幅生動的畫卷,仿佛只要幾人能夠聚在一起,就算是天塌下來也不曾害怕。

  傅凝蝶笑得累了,又將頭探出窗外,聽著耳畔清風與沙沙竹葉漸次作響,任由初春料峭的寒風吹拂紅撲撲的臉蛋,臉上卻灑滿了明媚的春光。

  她瞇起眼睛向遠處看去,恍然間似乎看見一座熟悉的荒山矗立在眼前,正橫亙在九曲溪流之上,俯瞰群峰碧水、江山如畫,儼若一處擎天巨柱、巍峨挺拔,而幾個小黑點似的人,正你追我趕地往山上走去。

  山回路轉后,粼粼車馬終于在了山間小道上,只剩泠然之聲絲絲縷縷,還在山崖峭壁間回蕩,撞破深山岑寂,似乎有人仰天怪笑,正高聲念誦一首禪詩,化作久久不曾消散的空谷傳聲……

  「人問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夏天冰未釋,日出霧朦朧。

  似我何由屆,與君心不同。

  君心若似我,還得到其中。」

  蛇蟲遍地,草木遮天的雨林中,有一座孤零零的草廬潛藏在水灣旁,這里道路不通、音訊斷絕,宛如蠻荒未化的遺落世界,一位身穿破舊龍袍、披發跣足的中年男子,正從這座草廬之中緩緩走出。

  他的臉色極為慘白、雙手不見血色,深重的眼袋昭示著他已經許久不曾休眠,可即便屋外刺眼的陽光讓他雙眼刺痛,猛然流下眼淚來,他還是雙目不瞬地盯著天空,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這座簡陋的草廬已經被各色布匹牢牢縫住,其中有繡著飛虎的軍纛、明黃色的清道旗,也有還是二十八星宿真形旗、五方神旗、八卦旗,更有各種粗劣不堪的雜色布匹,仿佛住在里面的人挖空心思,就是要讓這座四面透風的草廬,就此變得水泄不通。

  草廬中傳來了隱約的誦唱聲,音調時而高昂時而低沉,時而童稚時而老邁,其中還能分辨出歇斯底里宛如鋼絲刮動的哭腔,聲音高處猶如魂飛天外,聞之頭皮發麻!

  仔細看去,草廬外糾纏縫合的碎布之中,似乎也有破舊團龍的痕跡,而這些聲音不約而同地,都在吟唱著一首贊美某種事物的歌謠。

  龍袍男子茫然看向天外,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神態譫妄地喃喃道。

  “嘿嘿……李定國沒有欺朕……卜彌格已在風帆上……”

  “天主保祐我國中興太平……嘿嘿……保佑……”

  隨后掀起厚厚的布簾,便再次一頭扎進了漆黑一片、密不透風的草廬之中,只是憑著那一絲微弱光線的折射,勉強能看到男男女女跪作一地,而神龕之上供奉著并非人形塑像,而是徹徹底底的一片黑暗。

  但在黑暗的最深處,在光線被徹底吞噬的角落里,終于緩緩浮現出幻影般的眼睛和霧氣般的巨口,祂痛苦地被荊棘纏繞全身,以血舌發出震耳欲聾的哀嚎……

  一時佛在王舍城靈鷲山中,與大比丘眾萬二千人俱,諸方大圣,神通已達。

  其名曰:尊者憍陳如、尊者迦葉,而為上首;又有普賢菩薩、文殊師利菩薩左右侍之、及賢劫中一切菩薩,皆來集會。

  佛在畢缽羅樹下,收衣缽、洗手足,敷座而坐。

  “世尊,那穿壞色衣的鹿杖梵志,入寺依止比丘拾取殘食,卻打殺六十比丘,意在觀其生處滅處。待僧眾發現時,已經悄然入滅,逃遁輪回了。”

  年歲最長的迦葉尊者上前稟報,滿懷憂慮。

  釋迦摩尼頷首:“我已知曉。”

  迦葉尊者疑惑道:“世尊既然知曉,為何不去制止?”

  “那些慘死比丘將化為怖惕鬼,稍后我再傳你們大神咒。”

  釋迦摩尼微笑,并對左右脅侍菩薩道:“文殊,普賢,你們看鹿頭羅漢還在嗎?”

  兩名菩薩便施展天眼神通力,遍查須彌、往來三界,眼中顯現了恒河沙數面孔,卻始終沒找到鹿頭羅漢的蹤跡。

  釋迦摩尼繼續說道:“你們再去看看世界海微塵數。”

  文殊普賢依命行事,良久露出恍然之色,沉默退后。

  釋迦摩尼這才展顏微笑,直起上身說法道。

  “禪修不脫離止觀兩種,究竟演變無窮,菩提心就像水,能化作各種形態,也能滲透一切,故此佛門不畏法難。”

  釋迦摩尼的雙眼展現在華藏世界之中,一瞬間似乎有無窮寶珠、相互輝映,珠珠相含、影影相攝,重疊不盡、混同因果,腦后佛光映照半空,將三圣一同攝入其中。

  許久之后,釋迦摩尼將手撫在迦葉尊者頭頂,再次為其授記:“迦葉,你受苦了。”

  其次將手撫在憍陳如尊者頭頂,也再次為其授記,“憍陳如,你的修行還不夠。”

  兩位尊者迷惑茫然,并不知世尊為何如此勸慰,唯有文殊普賢兩位脅侍菩薩,破天荒地在世尊面前破顏大笑,空手中忽然變出了一件破爛不堪的袈裟,交奉在世尊足下。

  隨后釋迦摩尼回到畢缽羅樹下,作跏趺坐,將這件以牛嚼布、鼠噛布、火燒布、月水布、產婦布、神廟布、塚間布、求愿布、受王職布、往還布胡亂草率縫制而成的僧伽梨衣披在身上。

  王中之王是第六天王,圣中之圣是大覺佛陀。

  被無明污染的人是愚人,斷除煩惱的人是智者。

  有我、法二執的人沉溺在生死海。證緣起性空的人解脫在逍遙園。

  修道斷貪嗔癡才能離垢染,勤修戒定慧即能證涅槃。

  一行行漫滅文字出現在地面,釋迦摩尼見到有人披著自己的法衣,望天噪罵,旋即驀然微笑,對蒼老的迦葉尊者說道。

  “迦葉,鹿杖梵志的因果已經了結。然而有生必然有死,我也終將涅槃。入滅之后,這件佛衣就交由你來守護。”

  “你要記住,只要正法不在世間出現,相似正法便不消失。”

  “但當正法在世間出現,那時,相似正法就會全部消失……”

  隨后就像當初成道那樣,釋迦摩尼在菩提樹下摒除一切干擾,入于甚深的慧觀之中,在明星升起的時候,終于證得無上正等正覺。

  那一瞬的時間仿佛倒退了三點六億年,又好像快進了數千年。

  釋迦摩尼再次前往時間與宇宙的盡頭,發現天際明星是一顆閃爍不定的光球,披拂著淡灰色的微光剪影。

  于是他站在混沌深淵的邊緣,目睹了難以形容的大恐怖,并與一個不可名狀的存在,展開了短暫而激烈的交鋒。

  “嗯,有人插手未必是壞事……”

  “早在證悟的時候,我就聽見群星之中有人在呼喚我……”

  “還說終有一日,我也會站在「祂們」的那邊……”

  (迦葉傳燈卷,終。)(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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