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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塵暗舊貂裘

  江聞看著他并未打算做出更多的解釋,而洪文定尚在原地紋絲不動,似乎今日就打算任性一回。

  這對師徒的相處方式向來獨特,江聞向來將心思沉穩的洪文定視作成人,是非對錯皆交由他自行抉擇,甚至江聞經常不告而別,把另外弟子的安危也放置在他肩上,而洪文定也從未讓他失望。

  但這一次,是洪文定拜師以來惟一一次任性,江聞卻如此獨斷地拒絕了他的請求。

  袁紫衣站在一旁觀察,只覺得江聞雖在外人面前不著正形,但在弟子面前的神態別是一番諄諄然、巍巍然模樣,非要類比,倒有幾分像泮池邊上的夫子像。

  她本想開口替洪文定問個究竟,因為她早在廣州城就見識過洪文定功夫,并不認為面前少年刀客能與之伯仲,但聰慧如她也立馬覺察出了蛛絲馬跡,連忙將話咽了回去。

  “文定,為師也是為了你好。”

  江聞在沉默良久后嘆了口氣,神情嚴肅地說道,“如果你今天非要動手,就必須答應為師三件事。”

  洪文定恭敬道:“但憑師父吩咐。”

  江聞伸出三根手指,語氣無奈地緩緩說道。

  “第一,這次切磋以武會友,點到為止,一旦有人冒火出格,為師會立即出手阻攔。”

  隨后江聞持劍的左手輕抖,隨身卷云赤銅劍鞘之中,便顯露出一截深湛如水的古刃。

  “第二,持械和徒手之間,存在著一堵高墻,你便用為師這把佩劍迎敵,期間不許擅使拳腳武藝。”

  最后,江聞見洪文定仍沒有一絲猶豫動搖,率先轉身向通天殿外的空闊場所走去。

  “第三,你今天要是輸了,就必須遵照吩咐下山為我辦一件事,并且途中不能輕易顯露武藝、不得透露名姓出身。明白了嗎?”

  最后江聞微微轉頭,輕聲問話,但這一次說話的對象已不再是洪文定。

  “你可愿意?”

  少年刀客懷抱著長刀悄然站起,自始至終默不作聲,卻也一同向殿外走去。

  一行人來到了通天殿后的絕壁之下,此處古巖崢嶸,蒼松蔽日,因絕高處被云霧飄蕩掩蔽住,失去崎嶇險峻的氣勢,滿眼的花蔭翠徑,鶯啼雀鬧,竟像是非常地坦易溫和、春意爛漫了。

  洪文定擎劍在手,只覺得這把古劍鋒利無比、寒光湛湛,一揮之下足以分金斷玉也絕非虛言,于是他將左臂穩支在前,古劍橫在身側,目光也隨著劍鋒所指延伸向了遠方,徑直看向了少年刀客。

  “請指教。”

  少年刀客察覺到了凜冽戰意,倉猝地從神游之外走出,雙目微瞇地看向了洪文定,上一秒仿佛剛明白自己的對手身在何處,但下一秒便將亂糟糟的頭發束緊,緩緩抽出了懷中長刀。

  他本穿著亂糟糟的寬大衣袍,邋遢外形毫不起眼,細細看去這身衣物,竟是一領落滿塵灰、毛絲脫落的黑貂裘服,懷中寶刀更是令人心驚——

  此刀刃口只露出半尺,則已見冷森森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鞘來,上頭寒光閃爍不定,刀柄用金絲銀絲鑲著一鉤眉彎月之形,神銳鋒芒吞吐氤氳,竟然不在江聞的湛盧寶劍之下!

  袁紫衣見狀倒吸一口冷氣,推搡了一下身邊的江聞。

  “難怪江掌門你要讓文定使劍!”

  江聞則很有禮貌地轉過頭去,假裝沒看見她眼里的貪念。

  “那倒也不是。文定的拳腳功夫固然更勝一籌,但秘傳龍形拳潛伏其中始終不妥——我其次考慮的,才是刀劍交鋒以相匹敵的因素。”

  洪文定也清楚望見冷月刀影,因對方漠不做聲,頓時拔劍而起,直刺向了少年刀客的胸腹要害。

  這一劍去勢又快又急,寒光閃爍,霎那間已經逼近身側,猛然切進了少年刀客身周一尺之處,當劍風掃及他寬闊老舊的外衣,裘袍上殘存的毛絲都隱隱伏倒了一片。

  冰刃臨身都面不改色的少年,似乎很是珍惜這一領破舊貂裘,下一刻冷月寶刀鏗然彈出刀鞘,便以寬大雙掌持握在手,斜次里便殺出一刀來,去勢竟比快劍更加兇猛!

  “來的好!”

  洪文定雙眼精芒閃射,湛盧劍也在空中劃出一道玄妙莫測的弧線,宛如天外流星再度刺回,而這一次出招比先前更加迅烈,招招相扣劍劍相隨,竟是不打算留給對方一絲喘息的機會。

  可少年刀客面對危急,冷月寶刀也是越揮越快,直連作了四面八方水潑不進的模樣,饒是洪文定狂風快劍的來勢洶洶,他閉門揮刀的速度亦是不遑多讓,一時間刀光劍影紛飛亂舞,竟是相持不下。

  袁紫衣在遠處看得鳳目含光,心想著此行果然不虛,光看少年刀客所使刀法,與她苦練的「金龍鞭法」有異曲同工之效,而洪文定所出快劍雖然凌厲,卻也讓她窺見了拳招掌法攻敵必救的精髓。

  她連眨眼的功夫都舍不得錯過,嘴里悄然問道江聞:“江掌門,你先前不讓文定與他動手,莫非他的功夫遠在文定之上?”

  江聞的氣機如藏于空山,游于紫府,聞言搖了搖頭:“他們兩人的武功尚在伯仲之間,武學資質也參差仿佛,若是動手下去,未必就能分出勝負。”

  袁紫衣怪道:“那你為何如此反對,還要定下這么些的規規矩矩?”

  江聞無奈解釋道:“紫衣姑娘,有時候切磋交手未必就是好事,你暫且看著,有緣自會明白。”

  說話間,洪文定已將快劍的攻勢放緩,急速消耗的體能,讓他不得不去其他尋找克敵制勝的辦法,而對方遠超同儕的膂力也成問題關鍵,光是從刀劍交擊之時傳來的反震力道,便已經讓他有些吃不消了。

  瞅準時機撤劍回身,洪文定雙目凝視著橫刀之人,迅速施展出少林輕功開始游走,身軀騰起之后雙足踏在樹干,又朝著對手縱身刺出一劍。

  而少年刀客沉著冷靜得出奇,他的雙目虛覷前方,似乎渾然忘我,只以敏銳的聽覺觸感分辨對手,面對洪文定的突襲更是迅捷,電光石火之間竟然刀交左手,招式奇變橫生,盡從對手料想不到的方位砍削出去,刀勢恢宏猶如飆風!

  洪文定沒想到對方的變招,會來的如此突然如此劇烈,人又身騰半空難以挪移,故而唯有憑藉交手瞬間的力道改變方位,才險之又險地躲過了致命一擊,只在外衣之上留下了一條刀口。

  袁紫衣差點驚叫出聲,這一招顯然已經過火,可如今的江聞卻仍然不管不問,好像他真的只是來看熱鬧了,渾然忘了自己先前定下的規矩。

  生死一線的洪文定收劍在后,渾身上下的氣機并未出現絲毫破綻,就連面容神態也沒有絲毫變化,身上那岳峙淵渟的宗師氣度已躍然紙上。

  見先前的快攻未能見效,攻敵必救也勝算寥寥,洪文定這次沒有再輕妄地上前,反而將左手虛按在身前。

  呼吸之間,他的周天真氣隨著吐納緩緩流淌,一身雖不雄厚但也精純的少林內力,正如天蠶吐絲一般蛻化變質,內力時清時濁、時剛時柔、時純時駁,竟然開始了無休無止的轉化——

  這便是他在廣州府以弱凌強時,臨陣頓悟出來的奇招!

  隨著天蠶真氣從周身穴道逸散而出,洪文定只覺得微風煦日如有實質,天地是前所未有地清虛,甚至能感覺到心思遷流如得得馬蹄般,在他的腦海之中響動。

  洪文定緩緩閉上眼睛,因為此時的雙眼已經成為累贅,反而會阻礙那些直通大腦的感官具現。他“察覺”到有兩處不弱氣息,其中一處的內力本質澹泊出塵,此時卻被心竅擠壓得運轉如飛,而另一股周身血氣翻滾如狼似虎,內力卻若有若無,只能隨著氣血騰涌漲落。

  “小心了。”

  洪文定的「天蠶功」已有小成,給予對手的話正是提示警醒,但他在武功上卻沒有一絲保留。

  這次出招,洪文定手中的湛盧古劍終于綻放出了譬擬江聞的寒芒,身影騰挪如奔雷閃電,劍勢探出如靈蛇吐信,招式剛中帶柔,戰意卻絲毫不加掩飾地,徑直刺向少年刀客。

  “文定的內力果然穩居上風,江掌門教導有方呀。”

  袁紫衣不動聲色地開始恭維江聞,感覺此行是不是也要騙來一門內功,才不枉自己費盡這么多的心思精力。

  江聞摸著下巴點評道:“江湖爭鋒,內力為先,但我原本的內力未必比得過其他頂尖高手,只因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方足以與他們媲美比肩。”

  察覺氣息壓迫,少年刀客雙眼微瞇,整個人竟然拔地翻身而起,冷月寶刀繞身一周反迎向了湛盧劍,刀柄上鏨刻的眉月光華瑩流欲滴,而在洪文定的視界之中,只覺得對方渾身氣血爆漲,幾乎要如火焰般升騰而起,竟又是一次后發先至地迎敵反擊。

  而這一次的刀招一反常態,忽虛忽實,綿綿之中似乎有訴說不盡的兇惡,它的快倏忽如電,它的虛如封似閉,三道刀光同時亮起,一刀抹喉,二刀刺胸,三刀后撩陰,經由天蠶內力反饋而來的模樣,竟像是一頭猛虎蟄伏在了刀身之上,虬結筋肉與斑斕虎皮交錯掩映,正奮力撕破天蠶內力的網羅襲來!

  盡管身處遠處,袁紫衣仍舊察覺到了少年刀客的凜冽邪氣。

  難怪連李定國這樣的沙場殺神、天下名將都為之震驚,此人的刀法之中滿是生殺予奪不由分說的邪煞——

  這種本該在生死存亡之際才爆發的意念,此時正徹徹底底地占據著少年刀客的心智,并借由一門虛實不定、陰陽不寧的精奇刀法施展,殺身斬敵之意溢于言表!

  “江掌門,這樣的招式太過危險!快去阻止他們!”

  袁紫衣急切地抓著江聞袖子,她本來自己也愛弄險招,因此更清楚這些招式的險惡用心,顯然處處都暗藏殺機,可江聞卻無動于衷,雙目凝神望向遠處,聞言許久才緩緩答道。

  “你看清楚了沒,文定一身的武功基礎雄渾,旁征博引間儼然已經有了宗師的氣息,可對手旁逸斜出、劍走偏鋒,每每反轉于必死之地,這機會對文定而言太過珍貴……”

  袁紫衣聆聽著江聞的闡述,不明白他的態度怎么會轉變的如此迅速,但很快就聽見江聞緩緩嘆息道。

  “可惜還太早了。”

  洪文定面對猛虎洶洶出山,身上的戰意也攀升到了巔峰,他在這一路上都能察覺到少年刀客的凜然鋒銳,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會在一路上運功調伏、水磨內息,像磨刀一樣耐心而沉著。

  即便腦海之中已經模擬了無數次交手畫面,但他依舊強行忍耐到了今天,才會在心境情緒、內功外勢全部到達最佳狀態的時際,正式向對方發起挑戰。

  江聞曾教授過他們《南華經》,但因為小石頭睡覺磨牙的聲音實在太大而放棄,洪文定也只記住了一句「攖寧者,攖而后成者也。」

  洪文定很難形容這種直覺,但他在冥冥之中能夠感受得到,對方身上有著自己的如今急缺的東西,若能夠汲取養分迅速成長,那么自己將會迅速窺見到另一番更廣闊的世界。

  兩人還在繼續纏斗,洪文定發現自己先前所練的武學根基不再管用,每每出手迎擊,須得立時換招,機變稍有不及,便會落入對方的連綿殺招之中。

  以洪文定的眼界天賦,再加上江聞的悉心指點,他本不應該會在攻勢潮涌之間陷入被動,可偏偏少年刀客的招法路數十分詭異,從來都是無懼生死地迎受著攻擊,直至劍刃臨身不到一尺的距離,才會以精微絕妙的刀招反制!

  一寸短一寸險,在這等距離之下,不管是留給變招或是撤身的空隙,都已是微茫到了極致,似乎對方所思所求的就是狹路相逢,要讓敵人在氣血翻滾間,倉猝選擇一條你死我活的絕路!

  又是一次的刀劍交錯,少年刀客的長刀陡然翻起,以“懷中抱月”變實為虛,徑直就要刺向洪文定的下腹要害,洪文定仍以「天蠶真氣」護體,自然能識得出異樣,迅速在空中借力踢向對方手腕,試圖打落少年刀客手中的神兵利器。

  但隨著招式探出,少年刀客卻又已經化虛為實,當下一路急砍猛斫,刀進身進,身退刀退,勢勢連環,招招交映,跟著刀中夾掌猛然探出,竟在洪文定的胸口結結實實地猛擊一掌,刀招緊隨便要跟前!

  下一刻,洪文定已經倒轉劍勢隨手一拍,掌中湛盧古劍嗡然作響,竟自他刻意掩蓋的身側沖天而起,徑然飛向了少年刀客所處要害,寒光凜凜晃得旁人睜不開眼!

  兇狠刀招與凌厲劍招碰撞在即,忽然分別被兩根手指夾住,只見道袍舞動的江聞站在兩人之間,刀劍攻勢轉眼間已經盡數停滯,上面所附著的萬鈞之力如同泥牛入海,也霎時消失不見。

  “給我個面子,就此停手吧。”

  江聞化指為掌涌出內力,冷月寶刀畫出弧線鏗然又還于鞘中,而湛盧古劍也在指掌間一陣劍花繚亂之后,重新回到了他的腰間。

  “文定,今日的切磋是你輸了。”

  袁紫衣在一旁觀戰許久,聽聞此話忍不住開口幫腔道。

  “江掌門,這分明是你在拉偏架吧!剛才對方屢施殺手,文定頻頻退讓,最后的這招不過是禮尚往來,怎么就說他輸了呢?”

  江聞沒有理會叫囂的袁紫衣,單獨望向了洪文定:“為師所說,你可服氣?”

  洪文定無悲無喜地點了點頭:“徒兒愿賭服輸。”

  被無視的袁紫衣仍不解氣地上前,攬住洪文定肩頭要為對方出頭說道:“文定,別聽這個師父的歪理邪說,今天分明就是個平手!我這就下山遍請江湖同道做個鑒證,好為你主持公道!”

  江聞眉頭微皺,淡淡說道:“紫衣姑娘,事后若是傳你一門武功,這件糾紛是否可以高抬貴手?”

  袁紫衣立馬笑靨如花地看著江聞,貼身就要上前。

  “什么糾紛?誰與誰有糾紛?我只是來踏青賞景的,和我有什么關系嗎?”

  解決完了這一邊的煩惱,江聞便轉過身來看著少年刀客,見對方一不留神又是長跪在地沉迷不起,才一臉糾結地說道。

  “把刀收起來吧,你的邪氣太盛,江某是決計不會將你收入武夷派的門墻,頂多作個記名弟子,傳你一門武藝便是了。”

  少年刀客聞言大喜,愛惜地卷起黑貂裘便要倒身下拜,江聞卻暗以內力托住膝蓋,不讓他繼續行禮。

  “別急,江某話還沒說完。門下修習期間,寶刀和貂裘必須擇一交給為師保管,你自己決定吧。”

  對方糾結許久,終究沒有舍得脫掉破爛貂裘,只好把冷月寶刀交給了江聞,而江聞也禮尚往來,將洪文定腰間的柴刀拋了過去。

  “不必多禮了,日后你惹出禍來,不把為師說出來就行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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