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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三章 決決溪泉到處聞

  夜里,鎏金梁柱撐著大殿的穹頂,三足鼎式香爐里的煙柱,直挺挺地飄向半空,沒被半絲風驚擾到,倒像被釘在了那里。

  袁承志時隔許久終于開口道“江掌門,可否容在下在武夷派盤桓數日。”

  江聞點了點頭“那是自然了。袁兄先前不是有意辭行嗎”

  袁承志老實地說道“一開始我不放心廣州,現在我反倒不太放心福建了。”

  江聞“”

  “江掌門,趙無極此人極為可怕,如今他既然與武夷派為敵,那么必須做好萬全準備,否則后果將極為不堪。”

  袁承志似乎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用一句話就將心中有了定計、正好準備離開的江聞給拉回了原地。

  江聞凝神望向這位中年男子,

  “袁兄,你果然也和趙無極打過交道。”

  袁承志微微一笑,握著劍鞘的手頓了頓,眉峰逐漸擰起,似乎回憶起了某些很可怕的事情。

  “十四年前,袁某在國難綦深之際,深感彷徨無計,意興蕭索地攜親友故舊、崇字營殘余人眾,俱往了泥國左近大海中的一座島嶼。”

  “然則我行走江湖這些年,斷不可能一次就將親友都帶走,而如沙天廣、程青竹、崔秋山,和崇字營中不少人,都是心懷死志,縱然不敵也要與清廷奮抗到底。”

  “除此之外,袁某更心憂恩師穆人清、鐵劍門木桑前輩百年之后無人侍奉,故此十余年中,袁某也曾多次重返中原,只不過羞見故人,只能隱姓埋名罷了。”

  江聞暗暗點頭,碧血劍中的袁承志,在性格上只是個平凡人物,他沒有抗拒艱難時世的勇氣和大才,奮戰一場而受了挫折后逃避海外,像極了那個時代修道逃禪的文人雅士,卻實在是不像一個習武之人。

而如他所說潛回中原這樣的行為,才符合一個俠客正常的邏輯  假如他真的有心抗清,即便不舍得拼卻此身,總不至于連拔劍對抗不平事的勇氣都被擊碎,那這樣的“大俠”,未免也太易碎了吧。

  “第一次重返中原時,袁某走水路回到華山,只見華山派屋舍悉遭焚毀,登峰小徑荒草遍布,就連鐵劍門叛徒玉真子的墳塋都遭掘隳,便知道家師這位宗師人物應當是舍棄山門,匿蹤不出。袁某在華山等候了一月有余,始終未見家師回轉,只能放棄。”

  袁承志神色黯然,顯然對于師父穆人清躲避不見的理由也心知肚明,始終在心里慚然有愧。

  穆人清是何許人物。

  當初袁承志學成下山之時,就主動要求弟子們聯系江湖豪杰襄助闖王,顯然并非深居高臥的清士逸民,反而對于民間疾苦有著很深的了解,才會把原本就不富裕的華山家底,全都投入明末這場人間鼎革的滾滾洪爐之中。

  很難想象穆人清這樣的古道熱腸之人,對于自己悉心培養出的關門弟子,突然前來告別師父說自己要到海外暫居,還拿“待局勢有變,再來獻身報國”的說辭騙人騙己,心里會有多么的悲傷。

江聞想了想,這就相當于洪文定在十年之后跟自己說,他覺得世間仇恨源自于冤冤相報,與其執著于仇恨,執著于對抗大清,不如加入大清去改變他,這次道別之后,他就是要去考武狀元的江聞不禁想到,十四年前穆人清聽到這個消息,會不會看似情緒穩定,實則走了很久  “第二次相隔不遠,袁某前往巴蜀之地,從崔叔叔口中聽聞清廷犯下的諸多慘案,心中也是不勝惱怒,接連打殺了二十余府縣的貪官污吏,心感勢單力薄,決心上少林、武當兩派求高手相助。”

  袁承志說道了這里,表情已經逐漸嚴肅,似乎全身心地陷入了那趟驚險旅途的回憶當中。

  “袁某先是往去河南少林寺,見少室山上處處閉戶、人人自危,少林寺也鎖門閉館,不日果然有險禍來到那次極為兇險,袁某都差點身銷當場,北少林自然也遭遇重創”

那年秋天的嵩山落雨連月,袁承志踏著泥濘闖入山門時,最先察覺的是異樣的靜  往日晨鐘暮鼓的節奏亂了,千佛殿的香火竟飄著淡淡的腥甜,彼時誰也未曾想,這場沉寂并非戰亂帶來的疲憊,而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已然扼住了禪宗祖庭的呼吸。

  外人只道少林毀于崇禎十三年李際遇的兵火,袁承志卻知道其后少林寺還發生了很多怪事。有人在藏經閣翻出一卷北魏帛書,上面的梵文像爬蟲的啃咬,展開就有沙沙聲;管經卷多年的老僧當夜就瘋了,赤著腳跑到雨里喊“蓮花座里有東西”“塔林的人俑在跑”。

隨后有人發現華嚴殿的唐代佛像眼角滲著血水,擦了隔天又有;武僧練棍時梢頭像纏滿看不見的絲,一使勁就聽見小孩笑;井水浮起龍鱗似的綠藻,喝了的僧人頭皮上都開始長出怪紋活人、木人,陶人,紙人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后乎。”袁承志也是那一天才明白,威名赫赫的少林寺十八銅人,背后代表著什么涵義  住持帶著最后幾個清醒的和尚,抬著什么東西沖進了塔林地宮,聽說要用易筋經去壓,再沒出來。少數逃出去的僧人終日像被什么跟著,絕口不敢提塔林的事,只含糊說劫數從地下冒的。”

  住持圓寂后的北少林自然是群龍無首,后來他聽聞是南少林的杏隱禪師,帶著幾名弟子前來善后,并帶走了一批帛書經卷。再沒多久南少林也出了一些邪事,就不知道是否又跟那些不見天日的東西有關。

  “袁某養傷數日,又快馬乘船前往湖北武當山,然而就是在武當山上,袁某第一次遇見了,當時還喚做云飛揚的那人”

  袁承志說到這里寞然停下,沉默間低頭看了眼杯中晃動的茶水,又抬眼望向殿外的沉夜,直至確認看不到任何星辰才抬頭。

  此刻他眼神里的擔憂,似乎不是基于自己的遭遇,而是沖著面前的江聞。

  “江掌門,你可見過自相殘殺”

  江聞點了點頭“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同類相殘了。”

  袁承志說道“那你可曾見過整個門派在大殿中拼死廝殺,正中間坐著一個微笑不語的男子,可所有人對他都視若無睹”

  那天的袁承志毫無阻礙地穿過山門,往緊閉的大殿內窺去,武當真武大殿的殿門裂著縫,桃木劍的木片混著些暗漬嵌在盤龍柱上。“道法自然”的匾額瞧著發暗,還往下淌黑糊糊的東西,最后黏在檐角積著。

  殿里的人動作都僵滯,穿青袍的弟子全身膿腫,舉著斷劍往對面人身上遞,被遞中的也不倒下,喉嚨里響著含糊的聲,還往跟前湊。武當掌門面色發白,拂塵的銀絲繞在手腕上,拽一下,腕子上就多道紅痕,他嘴里反復念著什么,眼神直勾勾地看向殿頂,那是繪制著北斗七星的地方。

  有個腦袋腫得青紫的道童提著戒尺跑過來,戒尺上沾著些紅,大殿中間的蒲團上,坐著個穿月白衫的年輕人。眼看要撞到年輕人,道童卻像沒看見他似的,徑直走了過去,只對著空處揮起戒尺。

那年輕人就坐在那里,嘴角彎著沒動,眼神平得像水,仿佛沒瞧見殿里的事,又像殿里的事都在他眼里裝著,在濃濃的腐臭之中,他連嘴角的彎度都沒改分毫  “此人無比可怕有時明明在鬧市之中經過,即便已經與你面對面,卻無一人能夠察覺,像極了隱于市井,人莫之識的仙人,可行事卻極為險惡”

  江聞猛地抬起頭來,袁承志只瞥了一眼,只覺得看見了一柄鋒銳絕倫、精剛無儔的寶劍,當清和升平的時日,即便懸在壁上,也不免會中夜自嘯,躍出劍匣。

如此熟悉的感覺,讓江聞覺得有些話不應該再說下去了揮犀客  袁承志似是有些釋然地笑了一下,隨即說道“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對這些事情也有所沾染記住,不要打聽我遇見的事,我也不會打聽你遇見的事,那些過去的事情再掀波瀾,恐怕會比之前更難對付”

  江聞點點頭,對于袁承志的話深以為然。像六牙白象、虛蜃之螺、黃泉鬼國這些希夷事物,他即便是連小石頭、洪文定、傅凝蝶這些親傳弟子,也不打算實話實說,更不要說對同為揮犀客的外人了。

  因此他自然也不會跟袁承志說,這樣的手段或許并不是神仙中人才有,譬如他曾苦戰過的首羅王就精通這門懾心術,只不過首羅王自負無比,追求的是“至剛至快”的悟道,便只把這個手段用在武學上,而不屑于用這門功夫裝神弄鬼。

  “后來呢”

  江聞微笑著追問道。

  袁承志苦笑道“后來聽聞他自稱青陽教主,行事作風更為邪僻,袁某的幾次踏足中原,也都與云飛揚有關。但在滿清攝政王多爾袞暴斃之后,他忽然銷聲匿跡,直至此番我又察覺到了他推波助瀾的痕跡,這才重返中原。”

  江聞從袁承志的表情當中,已經讀出雙方交手的某些情況,可轉念一想,忽然又覺得哪里不對。

袁承志與張無忌的性格很像,他們在重大時刻的行事往往分為以下幾個階段  第一階段,他們宣稱江湖上的不過是癬疥之疾;第二階段,他們說稍有風波但需要從長計議;第三階段,他們說越是危急時刻絕不能輕舉妄動;第四階段,他們說一切都為時已晚,不如一走了之吧。

  可在這種該死的性格面前,從袁承志出走海外到多爾袞墜馬而死,中間至少過了四年時間。

  以袁承志一擊即碎的性格來推斷,兩人交手的結果縱然不是袁承志獲勝,也得是略遜一籌,否則以他的性格早就該放棄了。

  而再換個思路想想,如果袁趙二人交手的結果,是袁承志被全面擊敗,那么袁承志如今的真實性格,就絕不可能是十四年前那種志大才疏、處處受挫的模樣。

  江聞突然非常好奇這里面到底發生了什么,想必他在碧血劍遠走渤泥國的潦草結尾之后,一定發生了一連串讓人匪夷所思的故事。

更重要的是在松溪縣湛盧山中,功力又有精進的趙無極見到全盛而來的丁典時,話語間還存了一較高下的意味;唯獨當金蛇劍客袁承志露面,趙無極就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也就是說袁承志在趙無極心中的強度,理應是等于甚至高于丁典的  “江掌門,在下如此啰嗦并非只為追憶,還想讓你有所警醒。”

  說罷袁承志目光透著篤定,“這些年來,我在內功一道上與趙無極切磋數次,從未取勝。袁某已經失去了太多東西,不能看著你以身犯險重蹈覆轍,便讓我看看你是否能在這江湖的云譎波詭之重,斬開一條新路。”

  江聞微微一笑,心想這袁承志還是個忠厚人啊。

  袁承志本身的強處,在于武功招式兼收并蓄,既有華山武學的剛猛沉雄、中正綿長,又有金蛇郎君的劍走偏鋒、出其不意,交手時極難預判。

  而他的內功雖然師出名門,但畢竟沒有段譽虛竹吸人功力、郭靖楊過吞噬異寶這類的奇遇,光靠著自己打磨積累,自然比不過精修天蠶神功的趙無極。

  對方拿弱處與自己比較,顯然表明只是為了試試自己的斤兩,并未打算展開什么意氣之爭。

袁承志此時已閉目凝神,丹田調和陰陽二息,隨后只見他抬掌虛按朝向江聞,掌心暗藏沉凝力道,一團生生不息的混元之氣,抬手引勁皆隨心意,似隨手一揮就能讓青石無聲凹陷  “此乃家師穆人清所傳的華山混元功,掌門小心了。”

  江聞心知這華山派混元功乃是道家內功,凝煉雄厚之處遠過常人,隨即運功也伸出手掌搭了上去。

  兩人剛一搭掌,袁承志就覺得江聞丹田深處涌現一股力道,但并非后天練出的氣團,而是一縷與生俱來的清瑩真氣,觸之如晨露凝珠,涼潤卻藏著不竭生機。

  他催動混元功的內力,正要如波濤般洶涌而至時,這道先天真氣卻已纏成一道無形的圓,既不耗損,也不外散,只靜靜流轉,似與天地氣息共振,連呼吸都變得與真氣運轉同頻,不論真氣江河如何奔流都巍然不動。

  “江某這門先天功,乃是道家呼吸吐納的練功之法,天生不善于攻伐,袁兄見笑了。”

  江聞微笑著說道,既然袁承志這門道家混元功源頭,很可能是華山道派的祖師郝大通,那江聞索性就搬出王重陽,看閣下該如何應對。

  袁承志驚嘆道“江掌門過謙了此內功圓融如意、獨含生生造化,以你的功力恐怕斗上十天十夜也不需回氣調息,遠勝于我。袁某斗膽,再試試江掌門的攻伐之道。”

  說罷混元內功的氣力猛然收攝,宛如大江大河猛然干涸斷流,只見他喉間微提氣,周身經脈隨內力游走漸生暖意,面額之上竟浮起淡淡紫氣,卻有更加猛烈的一股氣勁倒卷而來,隨著內勁流轉不息,全無剛猛發力后的滯澀,反覺丹田內氣愈發充盈。

袁承志隨即左掌虛按,右掌倏然推出,掌風初觸人便如棉絮輕拂,卻在半尺之外驟然暴漲,后勁頓時沉凝如岳,似漫天的紫色云霞鋪展般裹向江聞,正是綿綿紫霞撲面而來  這一掌雖然只在咫尺之間揮出,卻帶這十分力道擊來,江聞倉促間卻面帶笑容,隨著掌心微翻,真氣循十二正經急行,竟然同樣一掌揮出,初動時只如晨霧輕籠般黏上,可隨心意凝聚間,漸生溫潤綿密的力道。

  隨后的經脈間,自有一股仿佛參差的內力席卷而來,他的眼前浮現童年練功的場景,那是每日寅時華山云霧尚未散盡的畫面。

袁承志只覺自己被一股紫氣所籠罩,仿佛置身于華山之巔,剎那間有一股東方的紫霧如被無形之手牽引,化作滾滾霞潮往天際涌低空的紫霧稠若凝脂,紫得發柔,藏著細碎的光;高空的紫霞淡若煙嵐,混著流云漫成鋪天蓋地的紫幕,連陽光都被濾成溫潤的紫芒。霞潮過處,山石被浸出淺紫的暈,飛鳥翅尖拖出長長的紫痕,乾坤間鋪天蓋地,竟只剩下這氤氳的紫氣在涌來紫氣東來  數丈外的木門被震得嗡嗡作響,煮水的銅壺驟然翻倒在地,這股力道似綿軟如絮,但撞上時卻驟然凝實,如岳峙山崩般迅速,令人心神俱蕩,傅凝蝶也緊緊捂住了耳朵。

  兩人一掌對接之后,猛然分別收功定身。

  江聞所施展的天際紫氣也猛然收去,待勁風消散,只見江聞緩緩收掌,漫天紫氣似乎并未即刻散去,反倒是氣貫長虹般順著他的呼吸緩緩回流,隨后才消失在了衣袂翻飛之間。

  傅凝蝶連忙骨碌碌地爬了起來,起身一躍就跳到了房梁上,緊抱著屋梁不肯松手,生怕兩人又拿出什么石破天驚的招式來。

  江聞微微頷首,心想揮犀客袁承志這些年,在江湖上定然又有不少奇遇。光他這一身內功就可獨步一方,若是在自己一成功力遇見,應付起來恐怕要頗為棘手。

  江聞所思所想尚未開口,袁承志反倒率先立住身形,目光中盡是愕然地問道。

  “江掌門你你竟是紫陽教的值符九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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