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志中等身材皮膚微黑,相貌并不算出眾,以致在行走江湖之際,還時常被人輕視,遠比不上陳近南、陳家洛叔侄那般風度翩翩、面如冠玉。
但歷經塵世打磨之后的袁承志,不得不說多了一份沉穩的氣勢,一雙眼像浸了秋潭的水,沉得能映出殘陽的碎光,看向江聞藏著幾分探究,像是要透過這張年輕的臉,看清些陳年舊事。
他見江聞嘴角幾不可察地扯了下,像是自嘲,又像是無奈,背著的手在身后輕輕叩了叩,似乎是握劍久了的習慣,而此刻空著的手,倒顯得有些無所適從。
袁承志不知道的是,江聞此刻確實有要拔劍砍人的沖動。
他最近頻頻被“值符九星”這幾個字困擾,屢屢被人誤認,卻沒有一個人能解釋一下“值符九星”到底是什么東西 這對于江聞那過于旺盛的好奇心來說,不啻于對他酷刑折磨,好似有螞蟻在身上爬來爬去。
“你們說我是值符九星,我就是值符九星這會不會有點欽定的意思”
江聞只能說,你們這些人要是編不出來就不要硬編,今天你袁承志若是不說出個所以然來,江聞就當場扎聾自己的耳朵然后自刎歸天。
袁承志小心翼翼地試探著,開口時每個字都要頓一頓,像在確認對方有沒有聽懂,又怕對方借此機會不懂裝懂。
“江掌門,你應該知道四教之事吧”
江聞點點頭,旋即回答道。
“自然知道。所謂四教,乃是前宋之時邪法流毒,宋寧宗泰嘉年之后,宋理宗罷黜奸相史彌遠余黨,勵志澄清天下,便詔令四家天下大教,合力驅清淫祀。”
“奉旨行事的紅白青紫四宗,便是以此得來,白陽釋門、青陽道門、紫陽儒門,紅陽隱秘無比,實則為前朝明尊教化身”
這些都是江聞躲藏在福州紅陽教殘部時,于紅蓮圣母口中聽聞而來,此刻便原原本本地復述了一遍,而袁承志在聽聞之后,才長吁一口氣。
“可嘆可嘆,江掌門果然也在追查此事此非海客無心,白鷗可狎之物,貿然碰觸這些東西,恐怕對整個武夷派是禍非福”
袁承志吞吞吐吐著,隨后就看到了江聞那擇人而噬的目光,連忙繼續說道。
“江掌門稍安勿躁,先讓袁某想想從何說起。”
江聞點了點頭,示意凝蝶趕緊從房梁上下來,為師此時不打算動手了,區區數百年前的辛秘根本傷不了他笑話,他江聞在紅陽教,秘密擔任空缺已久的拂多誕左護法一職,堪稱圣母以下第一人;在白陽教,他曾身披僧伽梨當過未來佛祖,如今退休享受進殿不拜見佛大一級的待遇;在青陽教,更是青陽教主趙無極屈指可數的大敵,這官當到多大才算啥大呀 區區四教之秘,江聞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袁承志思忖了片刻,開始說起自己對于四教的一些了解。
南宋紹興十二年五月己未,就有言者論夔路有殺人祭鬼之事,乞嚴禁之,奏明這是邪法流毒的最嚴重處。
夔州路處于長江水道咽喉位置,自古戰略地位重要,宋末更是設鎖江鐵索防御蒙古入侵,因此宋高宗謂當朝執宰秦檜,說其中必然大巫倡之,治巫則此自止,然而朝綱腐敗,多次派人劾治均未奏效。
幾十年后的宋寧宗時期,夔州路又慢慢流行起了一門叫做“柳教”的神秘教派,教主名諱極為隱秘,門人只呼作柳本尊,乃唐末五代時人,所有關于他的史料記載不多,有的語焉不詳,有的甚至自相矛盾。
就是這么一個教派,忽然間在各地建祠立庵、營窟造像,供的是一幅幅名不見經傳的柳本尊十煉圖,行的是來歷不明的密宗法門,常采以燃指、煉頂、割耳、斷臂、除陰、斬膝等極端方式修煉,聞之使人駭然。
偏安東南的宋朝簡直四面風雨飄搖,進入了一個或殺人祭鬼、或殺身修行,行事極其瘋狂的時代。官府諸方追尋之后,發現有一門名為“北法”的邪術流傳,教授“殺人而死,可以得神”的教義,散播利用尸體求財或利用尸體修煉的方術,最后流傳到了各地,導致災異橫行。
對于這種情況,除了當時正統的道儒兩派堅決反對以外,漢傳佛教本身也是極力排斥這類妖術。在宋理宗淳佑年間的多次征召下,三教終于選派高僧、真人、大儒,于癸卯日會聚峨眉山金頂說法,號曰“金頂之盟”。
三教之人分別為征召婺州大儒何基,以其為朱熹再傳弟子,深研近思錄,時隱北山講學,三返詔命乃起;敕召臨安靈隱寺癡絕道沖禪師,其為臨濟宗尊宿,淳佑四年曾受詔住持靈隱,以“激揚宗風、破迷顯正”聞名,時方退居金陵,得詔即攜弟子凈慈簡翁西上;遣使至青城山丈人觀,征召太乙火府派楊耕常真人,其淳佑間曾于杭州蘇堤祈雨有功,得賜“清隱”之號,善太乙雷法,能驅邪禳災。
“袁兄,莫非這個婺州大儒何基,就是你口中的值符九星之人可這才是青白紫三教會盟,是不是少了一個顏色”
袁承志忽然起身,踱到窗前,手背在身后,望著殿外竹影來回走了兩步,才繼續說道。
“江掌門,這便是你了解到的四教故事,對嗎可你是否知道此事并非先例,之所以三教之盟能如此順利進行,靠的就是早在此事之前,就有相同的事情發生。”
江聞猶豫著想起了什么事情,連忙說道 “你指的是前宋朝天禧二年六月,京師民訛言帽妖至自西京,官府召集一百二十七名武林高手,最終悉數喪命之事嗎”
那半張只要展開便覺血霧彌漫,由宋真宗詔設祭醮禳禱、私下繪制的殊魁一百二十七圖贊,如今還藏在江聞的手中,他自然不會對此有什么驚訝之處。
只不過他確實發現,自己先前想漏了一些東西。
江聞最早的思路,都將這件事看作是一次皇命之下的偶然。可佛道兩家尚且好說,畢竟都是化外之人,再大的身份只在老君佛祖那邊好使,皇帝一紙詔令都來了,自然能夠使喚得動。
但儒門就不一樣了。
儒門真正的頭面人物,除了少數大儒潛心索隱訓詁、深居名川書院,大部分都在官場中有著一席之地,有的甚至身居宰輔之職,最是把子不語怪力亂神掛在嘴邊,怎么可能輕而易舉的就被皇帝說動,和他們眼中的那些個神棍們湊一桌除非儒門本來就有這么一幫人 “正是如此”
袁承志猛地一拍茶案,這次卻用了巧勁,只震得兩只茶碗輕輕相撞,發出清脆的回響。
“早在徽宗宣和二年,潛心修煉的教主道君皇帝就憂心各地異事發生,曾詔令諸多文武官員,館選出九名通曉陰陽五行、太玄甲子、風水堪輿等術數之官員以備查用,并在昭文館、集賢院、史館三館外另設璇璣閣,眾人皆封為秘閣官。”
“后經靖康之難諸多沉浮,璇璣閣秘閣官雖仍在官職之列,卻被視為皇府內侍之屬,常在此列的九人不堪其擾,便以北斗輔弼九星為序,奇門遁甲九星為名,從事暗中行事。”
江聞旋即追問道。
“袁兄,依你所說這儒門之人,早在宋徽宗底下就有此官職,那到底做過什么事情呢”
袁承志此時端起茶碗卻未飲,拇指抵著碗底輕輕摩挲,悶聲說道。
“值符九星所做的事情,就連起居注也未曾記載,歷代璇璣閣秘閣官也并未署名,我也隱約只能查到到幾人的姓名”
“譬如徽宗年間的初代璇璣閣閣首,乃是修萬壽道藏的福州太守黃裳;孝宗年間的璇璣閣閣首,乃是先儒朱子紫陽先生,時任秘閣修撰的辛稼軒也同在此列”
江聞頓時肅然起敬。
這璇璣閣由于幫皇帝干的私活,不怎么被人待見,因此出門在外往往以外號相稱,久而久之就變成了“值符九星”這樣的一群神秘人,而他們的經歷也同樣曲折離奇。
比如首任璇璣閣閣首的黃裳,他于宣和二年擔任閣首,宣和三年就死在了明尊教的方臘手中,隨后便化為了“髑髏太守”;而朱熹、辛棄疾兩人,不久后也在武夷山下目睹縵亭峰上的仙人招邀,差點就踏上有去無回的架壑升仙宴了 “對了江掌門,你剛才問我為何三教金頂會盟,偏偏少了一教對嗎因為這璇璣閣秘閣官值符九星,當初處置的第一件事,就是浙西、蜀南諸州頻現,私刻偽經聚社作亂的吃菜事魔之徒”
江聞聽聞之后徹底沉默了。
按照袁承志的說法,原本三教金頂會盟,與明尊教是沒有直接關系,畢竟紫陽教就屬于官面上的組織者,必然對這幫造反起家的人士沒有太多好感,甚至可能存著一齊剿滅的心思。
然而后續發生的事情,逐漸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北法”的危害至深遠遠超乎想象,隨后“黑眚”出、“赤氣”犯、“敷慶神運石”腥氣沖天、“婺州木妖”樹自鳴如哭,種種異物頻見,慢慢就連水師巫儺、民間法教都參被迫與其中。明尊教作為三教以下最為主要的教派,自然也開始參與其中,最終才形成了紅白青紫四教的格局。
而基于共敵北法這個目的,紅白青紫準確地講并不能算作教派,只能說是有著共同目標的秘社團體,參與者都是四教中修為精深、見識淵博之人,并且都學著紫陽教“值符九星”這般隱秘行事,并不打算在現有理論外另立宗派,以免徒增內斗之憂,然而秘社逐漸與四教的主流漸行漸遠,最終都變成了一個個超脫世俗的神秘勢力。
江聞坐在椅子上思索著,慢慢消化今天聽來的知識。
揮犀一脈雖然傳承千年,但是在各朝各代都因不同背景,呈現著不同的存在形式,到了兩宋這一脈,倒是實現了某種形式的集結,只是對于外人來說太屬于天方夜譚了。
“袁兄,那你為何一口咬定我就是值符九星我分明連這些事情,都是從你的口中才得知的。”
江聞左手虛攏著茶碗底,只覺得著青瓷茶碗還是太過小巧精致,喝起來極不爽利,等自己有閑了必須把建窯建盞的燒制技藝給恢復出來。
袁承志也喝著冷茶,并不覺得品茗這樣的雅事有什么麻煩之處,但也不會對江聞牛嚼牡丹的飲法另眼看待。
“后值宋末神州傾覆,末代值符九星寧死不降,御使術數陣法之道,屢屢與前元及首羅王為敵,最后一次現身已是元至治元年,聽聞值符九星于黃山腳下設下大陣,最終寡不敵眾,悉數殞身于黃山,其后再無蹤跡。”
“江掌門,你剛才所使出的內功,與我華山派紫霞功分明同出一源,甚至獨有高深莫測之處,另出于我派機杼之外。聽我師父所說,這門內功看似我道家的綿綿若存之氣,實則存的是一口儒家浩然之氣。”
“這門紫霞功并非本派祖師傳授,而是他在早年習武時,從華山深處一位隱士大儒處學來,那里邃谷深崖,崖棺如林,宛如神靈所宅,偶然有仙影示現壁上,正是土人所謂仙人室者,只不過悉在峭壁之上,人所不能登罷了。”
“師父將這門功夫練了二十年,才算由淺入深,覺察到其中的幾分妙用;又練了二十年,將其推衍到了紫氣長存的境地,才明白這門功夫絕非尋常。”
“而此人正巧自稱儒門正宗,乃是前宋值符九星后人想來江掌門也有如此奇遇,只不過緣分未到不明就里,沒能猜到對方是將衣缽也一同傳授了吧。”
袁承志斜坐在椅子上,手指輕輕叩了叩案上的茶盞,聽得青瓷發出清脆一聲,他指尖跟著點了點盞中浮葉。
“世間緣法奇妙,如這葉浮茶中,有葉是有,有空是無,缺一則不成茶掌門以為如何呢”
江聞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心想這袁承志到底是習武的還是算卦的,怎么能做到過程全錯、答案全對他的這門紫霞神功,倒的確是從一位跟儒家沾得上邊的人學來的,但叫他大儒就有些幽默了,南漢的大儒嗎還有這個傳衣缽是什么意思怎么好像還真被他說中,自己現在真接了個“君子劍”的名號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