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瑪尊勝看起來分明是個男子,
卻有些女子才有的習慣動作,然而Ta這副作態,卻并不讓人嫌惡,
反而有種別樣的美感。
其實,
當下蘇午大概確定,這個卓瑪尊勝,其實就是女子。
“你名為卓瑪尊勝,
可知八百年前的大雪山至尊呼圖克圖——哲丹尊勝?與他可有什么淵源?”蘇午開門見山道。
卓瑪尊勝眨了眨眼睛:“想來不會用多久,尊者便能知道,哲丹尊勝與我究竟是什么關系了。”
“呵呵。”
蘇午笑了笑,未置可否,
轉而道:“你先前曾說,你我共渡第三密關,便能保我無礙通過此關。
可見你是知道這生死密大關之中,
究竟有些什么了?
可否明示于我?”
卓瑪尊勝張口欲言,
忽然,
她神色微動,
輕聲道:“原蓮過來了。
所有一切,尊者皆在密關中可知答桉。
不必急在一時。”
蘇午收斂面上表情,坐在蒲團上,
既不去看門口,也不曾看卓瑪尊勝,就看著自己衣袍的下擺,彷佛從未與卓瑪尊勝有過交流。
踏踏踏……
此時,
門外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木門被推開來。
一個壯碩的黃衣僧肩扛兩根木杠,先一步走進了靜室內。
他矮身下腰,
木杠上架著的一座法床隨之沉降,
后頭的壯漢也同時下腰,兩人合力將那座法床,以及法床上的人抬進了靜室中。
隨后,
兩個壯漢一左一右把法床抬到最前面的桌臺后。
那座法床乃是純銅鑄造,
有琺瑯彩裝飾,
靠背似乎為黃金所鑄,鑲嵌著一塊塊珍珠寶石。
一個披著金絲法衣的老者就盤腿坐在法床上,
背靠著黃金所鑄的靠背。
他垂垂老矣,
形容枯藁,
面龐黒瘦,
臉上的皮膚因為失去太多生機與水分,而遍布褶皺,從下巴處垂下。
瘦小的身軀猶如一具干尸。
任誰看到這老者,都只會將他當成一個壽元將盡的普通老者,
而不會把他與大雪山至尊呼圖克圖聯系起來。
然而,
他確實是大雪山至尊呼圖克圖——原蓮。
蘇午看了法床上宛若死尸的原蓮真身一眼,作出一副恰到好處的訝異之色。
卓瑪尊勝亦然。
其實他內心本也有些驚訝,
沒想到駕馭著‘康遠護法本’,顯示出那般殊勝實力的原蓮,真身竟然是一個枯藁老者。
不過,
話又說回來,如非原蓮垂垂老矣,壽元將盡,
大雪山寺又怎么可能要選出新一代的‘欽定佛子’?
“生老病死,
本是人世常理,你們也不必這般驚訝。”原蓮面色麻木,似乎是年紀過于蒼老,連調動臉上肌肉擠出笑容的力氣都沒有了,“今時,
你們二者所渡生死密大關,
亦要考校面臨生死恐怖時,你二者能否明心見性,照見真如法。”
“是,至尊大師。”
蘇午與卓瑪尊勝聽得原蓮訓示,
都點頭應聲。
原蓮不再多言。
他緩緩伸出袖筒里兩只干枯黑瘦的手掌,結成蓮花印,與眉心齊平。
此時,
一朵素白無瑕的蓮花從他頭頂倏忽飄出。
在半空中滴熘熘轉動著,
徐徐上升,
穿破了房屋屋頂,在靜室外屋頂的上空顯發著素潔的光芒,密藏域詭異力量便似潮汐一般從四面八方涌向靜室。
一道道密咒符文從蓮花上散落,
勾召著那從四面八方涌來的密藏域詭異力量,
將靜室團團圍住,
凝就了‘胎藏世界’。
康遠站在這胎藏世界以外,
眼望著猶如被至黑色雞卵包裹的靜室,不發一言。
室內,
自從那朵蓮花飄出房室以后,原蓮的軀殼也越發干癟,被一身金絲僧衣包裹著,變作一張人皮,倏忽間塌陷了下去。
濃烈的密藏域詭異力量開始充斥此間,
囈語如潮水般在靜室里傳蕩。
數不清的人在蘇午耳邊說話,
可當他仔細去聆聽那些聲音都說了什么時,
卻又什么都聽不到。
他轉頭看向卓瑪尊勝,卻發現卓瑪尊勝在這囈語潮聲中,臉色泛白,身軀微顫,
似乎抵抗這囈語入腦是一件極艱難的事情。
但是蘇午卻是不費吹灰之力,
就抗御住了這種囈語聲。
他自覺就是換一個普通人過來,都不一定會在這囈語中迷走,更何況是大雪山寺的待選佛子?
由此亦可見,
卓瑪尊勝確實異于常人。
第二密關時,那般濃烈的慈悲大韻,卻沒有絲毫接近于Ta,讓Ta能安然過關。
到了這第三密關,
僅僅是對人的‘意’會產生些微影響的囈語聲,
反倒成了Ta最難渡的關卡。
囈語聲越發加重了。
蘇午收回看向卓瑪尊勝的目光。
那些只是影響人的心緒,讓人產生情緒波動的囈語,此時開始影響現實。
桌臺上的香爐,
被一個尖利的聲音扎穿了,沙子從那些細小的孔洞里嘩嘩地流淌了出來;
一聲怒吼,吼破了靜室的窗洞,
顯出黑漆漆地的外界;
地面上的一個個蒲團,被某個輕柔悠揚的歌聲‘喚醒’,一部分飛向半空,一部分在地面打滾;
喧嘩的、烏鴉叫似的一片誦念密咒真言的聲音,流入了法床上原蓮干癟的人皮中。
原蓮的人皮倏忽充實,
他一下從法床上立起,
睜眼看著蘇午與卓瑪尊勝。
口中誦念出喧嘩的、烏鴉叫似的密咒真言:“俺嘛呢——叭咪吽,俺嘛呢——叭咪吽,俺嘛呢——叭咪吽!”
這不是一個人所能發出的聲音,
這像是無數個人齊齊出聲誦念密咒。
無數個人的聲音,卻被集束成為一個聲音。
于是,
六字大明咒從原蓮嘴里誦出,
就徹底變了音,失去了原有的清晰韻調。
‘俺’變成了‘咽’。
‘嘛’變成了‘啊’。
‘呢’變成了‘那’。
“咽啊那哇比嗡,咽啊那——哇比嗡——”
扭曲的密咒真言,
勾連了虛空中數不盡的囈語聲。
滾滾囈語聲都向著在場的蘇午與卓瑪尊勝的眼睛、鼻孔、嘴巴、耳朵中灌注而去!
這一刻,
蘇午感覺到了壓力,
他雙手結‘內獅子印’,
一念動,
遮陀轉輪加持咒覆映己身,
自身內外穩固如金剛,
那凝練的囈語根本無法影響他分毫!
他轉而看向卓瑪尊勝,
卻發現——卓瑪尊勝此時張開了口,正大口咀嚼、吞咽著無形的囈語!
卓瑪尊勝同時扭過頭來,
嘴巴還在不斷吞咽咀嚼著,
滿含笑意的眼神則看向了蘇午,
她的聲音融入了那無形的囈語聲里,飄散在蘇午耳邊:“躲過原蓮的注視真不容易呢。
尊者,
現下我可以同你說話,
而不被原蓮發覺了。”
吞咽那些囈語聲,
就讓卓瑪尊勝有了駕馭囈語的能力?!
這是什么怪胎?!
蘇午自問做不到咀嚼、吞吃一絲一毫的囈語,他內心驚訝,表面不動聲色,
繼續聽著卓瑪尊勝所言:“原蓮將要變化。
生死相即將顯現。
屆時,
尊者便會知道,為何與我同渡第三密關,才能安然無恙了。”
蘇午抬眼看向原蓮。
恰如卓瑪尊勝所說,
此時此刻,
‘原蓮’被扭曲真言支撐起的、飽滿的身軀站立在法床上,頭顱拼命向后仰,像是要仰斷自己的頸骨,
而其一雙枯黃手臂則按在了自己胸口,
陷進胸口的皮肉中,
五指都被堅硬的骨骼卡住。
‘卡察卡察卡察!’
終于,
原蓮仰斷了自己的脖頸,
腦袋連著一層脖頸皮,尖銳的骨茬從皮肉里刺出,還有汩汩的黑血往外噴涌!
“遠離顛倒夢想,終究涅槃!”
“遠離顛倒夢想,終究涅槃!”
“遠離顛倒夢想,終究涅槃!”
喧嘩的聲音從每一滴噴濺的血珠中響了起來!
那些血珠向著四面八方飄散,
濺落!
同時間,
原蓮的雙臂撕開了自己的胸膛,
把兩半胸骨用力往外扒——
嘎吱——
嘎吱,嘎吱——
他的一雙手掌,順著胸口往下撕裂,把自己的整副身軀從中間撕成兩半!
頭顱滾落在桌臺上,
空洞的眼眶朝向蘇午與卓瑪尊勝,
一半的身軀向左走去,
一半的身軀向右走去,
漫天的血珠化作一幕幕恐怖之景,肆意涂抹在蘇午的視野當中!
種種死亡慘景,
皆在那一滴滴血珠里呈現!
海量的死亡慘景,潮水般沖擊著蘇午的心神,那些畫面里記錄的不僅僅是無關人的死亡,
更有有關人的死亡,
他看到了丹加、江鶯鶯、申豪、卓瑪尊勝、乃至自己已故父母死亡的車禍現場!
蘇午心神顫栗,
但他的意牢牢盤踞在眉心,
未因這種種情景,
而生出絲毫變化。
卓瑪尊勝的聲音在旁邊不斷發出提醒:“尊者,此時放出意來,便要被看破虛實。
縱然你有秘法加持,
可以遮去本來根腳,
然若是束縛不住意的外放,虛空中徘回的詭,一定會順著你的意,看到你的根本的!”
已經有詭將臨此間了,
然而蘇午一無所覺。
嘈雜的囈語,諸恐怖之景縈繞,讓他的意只能固守軀殼,不能探查外界情形!
突破生死密大關,
大雪山寺的最高傳承就在眼前,
此關又怎么可能沒有如‘詭母’一般的詭類,盤踞駐守,等著外來者上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