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
待到見了大雪山頂來的僧官,您得靈醒些,卻不好像平日里這么隨意了。
他問什么,
您便如實作答就是。
大雪山頂的僧官,一般都是大雪山當代佛子的經綸師傅,地位高貴,不好怠慢的。”
蘇午跟在那黃衣僧的身后,聽著對方一路不停的囑咐。
他皺了皺眉,
故作懵懂地道:“莫非大雪山當代佛子的經綸師傅,會比呼圖克圖還要尊貴嗎?”
“這……”黃衣僧聞言臉色一滯。
扭頭看了蘇午一眼。
不知道蘇午此言是有意為之,
還是懵懂之語?
他看到蘇午臉上表情,心里升起的一絲疑竇就又消失了,搖頭笑道:“經綸師傅,只是經綸師傅罷了,
怎及呼圖克圖地位崇高?
哪怕是一座小僧院的呼圖克圖,那也非是一個參修經綸的大僧侶可以比擬的。”
蘇午聞言點了點頭。
走在前面的黃衣僧亦不再多言。
方才那番話,不僅讓他意識到就算是大雪山的僧官,在地位上也比不得自己身后看起來懵懂蠢笨的佛子,
而且也讓他明白,
自己更比不得大雪山的僧官,
更需要看身后這位佛子的臉色,而不是讓佛子看自己的臉色。
他就此沉默了下去。
蘇午方才出言,本就是為了讓他停止聒噪。
眼下有了收效,更樂得清靜,慢條斯理地跟在黃衣僧身后,沿途所見一應僧侶,
不論身著黃衣紅衣,都紛紛停駐腳步,向他躬身施禮。
他則一概不理,跟著黃衣僧走進戒律院中。
黃衣僧將他引到戒律院的主殿前,立在臺階下,同他說道:“佛子,大雪山頂派來的考校僧官,與東西二院長老都在主殿里,您自行進去就是。
弟子不好作陪了。”
“好。”
蘇午點點頭,
邁上主殿前的臺階。
聽到了主殿里傳出來的交談聲。
康雄的聲音都帶著笑意:“使僧,我聽外面聲音,當是我們的佛子到了。
我們二院長老教授佛子多時,
亦未見他能領悟妙諦,提煉出一道密咒來。
但愿使僧一番點撥,
能叫他醍醐灌頂,大徹大悟。”
“佛子只是貪玩了些,然而天資靈慧,經過雕琢,仍不失為一塊美玉。”康智的言辭里隱含著反駁康雄的意蘊。
幾個月下來,
原本精誠合作的二院長老之間,也漸生出了裂隙。
蘇午已經看出來,康智雖然并不愿當下就交出權柄,讓自己順利登位‘住持尊者’,
但其更加清楚,三五載后,
住持尊者的權柄依舊會歸于自己手中。
而康雄與康智則遠遠不同,
此人已經生出了‘鳩占鵲巢’的想法。
康雄對于掌握法脈密修傳承的欲望,一日高過一日,至今已漸漸不加掩飾。
二者立場、傾向不同,
自然就導致他們互相之間漸行漸遠,背向而行。
這時,
蘇午又聽到那位大雪山頂派來的僧官含笑說道:“既能為我佛選中,成為佛子,
又豈會是庸人?
佛子究竟如何,
還是須要考校過,方才能知。”
他言辭不偏不倚,
蘇午聞言,在內心點了點頭,
跟著邁過了主殿的門檻。
首先看到那尊鳥首人身的大明神幾條手臂上,把持的四件大明神系縛之器。
側過頭來,
就看到了康雄、康智,以及含笑看著他的白須老僧——其身份自不必說,就是大雪山頂派來的使僧。
“佛子。”
三個大僧侶盡皆躬身,
向蘇午首先行禮。
蘇午神色靜定,亦點頭回應:“康智長老、康雄長老、使僧師傅。”
使僧,
既是來考校佛子,
自然也可稱之為‘師傅’。
當下蘇午對三人的稱謂、禮儀都極得體,沒有出現一絲差錯。
看著他面上平靜無波的神色,康雄眼底閃過一絲詫異之色,內心同時升起了某種不妙的預感。
——怎么覺得佛子當下,與從前那個貪玩懶惰、好吃笨拙的小童子比起來,很不一樣了?
“佛子不必拘束,
你從前在別處是什么樣子,當下在這里也放開就是。”康雄在旁故意出聲提醒道,“使僧只考校你一二問題,
待會兒你便可以回去玩耍了。”
“康雄!”康智在旁忍著怒意,低喝了一聲。
阻住康雄再在使僧面前胡言亂語。
“戒律長老覺得今日之我,不像從前之我,
所以有此一說么?”蘇午面色淡淡,看向了康雄,他本只是一個不到身材高大的康雄腰帶高的小童子,
然而此時與康雄對視,
康雄看著他的眼睛,
反而內心一陣發緊,
竟訥訥片刻未有言語。
這時,蘇午已接著道:“萬般真如法性,皆在空中,萬眾生靈塵埃,亦在空中。
戒律長老若能觀空,
便知今日之我與從前之我,皆只是外在的顯相罷了,本來自性從未更迭,只是長老未能看破。”
他徐徐出言。
康智聽著他的話,低頭沉思不語。
而康雄張口結舌,一時腦海空白,更不知該如何與這個一直以來都表現得貪玩懶笨的佛子辯駁。
使僧眼光微亮,
面上笑容更真誠了幾分。
蘇午方才那番話所蘊佛理其實并不深刻,但透過他這番話,已經足以讓使僧改變對他先前固有的那般印象。
在內心隱隱覺得,這位佛子只怕沒有僧院的戒律長老說得那般不堪。
他自大雪山下來,
途徑數州,
路遇頗多兇險,數度遭遇詭類,依舊要在諸法寺中選拔人才,送往大雪山,
為的不是給諸法寺添光彩,
而是令大雪山法脈傳承不衰,
永遠的保持宗脈的統治力!
今時,
既然遇到一個可能為優良根苗的童子,使僧卻沒有放過的道理,他請蘇午在自己身前坐下,
自己亦跟著盤腿落座。
笑著道:“佛子,我已跋涉數州,考校數十座法寺的佛子,所出題目往往大小不一。
所謂大,即是泛泛之概念,無有拘束,隨意作答即可。
所謂小,小至密咒修行,根本領悟,諸步修法。
今日我亦有三問于佛子。
方才佛子既言及了‘空’,
那我便有第一個‘大’問——佛子,何為空性?”
問話完后,
他便揣著手,笑看著蘇午。
蘇午神色平靜,連眼底亦沒有一絲波瀾生出,
渾若那些禪定數日,猶如枯槁,行將就木的老僧。
康智在旁推轉著念珠,亦默默注視著佛子,內心隱約泛起波瀾。
其只是詫異于佛子今日迥異于以往的表現,心中隱泛波瀾而已,在其身側的康雄,此時心中堪稱是怒波紛涌、驚濤駭浪——康雄內心升起的不妙預感越發凝實!
他隱約覺得,有些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控制!
東西二院長老內心想入非非,眼神都看向了蘇午,想看蘇午如何回答使僧這第一個大問。
然而,
蘇午端坐在蒲團上。
沒有任何動作,
眼神都寂靜若枯井。
根本不曾回答使僧提出的問題!
這是什么意思?
康雄皺眉看著蘇午這番作態,張口想要暗暗刺蘇午幾句,卻聽那位使僧連連點頭,大笑了起來:“一切皆空,萬法皆空,本無一物,又如何說得‘空性’?
空性空性,話在,名在,相在,如何能空?
佛子已然了悟此中妙諦!”
蘇午微微一笑。
他在此前,已然在現實里閱覽過諸般禪修、佛門的辯經案例,知道所謂禪機佛理,其實就是機鋒的無休止糾纏而已。
從未沒有所謂‘空’,
那些大和尚、大禪師爭相證空,
其實恰恰是在證‘有’!
是不需要證的,
如他方才,不發一語,無有任何展示,此即是空——本無一物!
這個使僧所謂的‘大問’,
亦是一種機鋒糾纏罷了。
就像兩個小孩子吵架,一個說‘我反彈一切攻擊’,另一個說‘我反彈你反彈的一切攻擊’,
如此無限循環,
到最后只是浪費了唾沫與力氣而已。
使僧逐漸收斂臉上的笑意,在東西二院長老恍然大悟的目光中,興趣盎然地看著蘇午,問出了第二個大問:“何為摩訶?”
蘇午皺眉沉思一陣,
作答道:“摩訶是大,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無有邊畔,亦無方圓大小,亦非青黃赤白,亦無上下長短,亦無嗔無喜,無是無非,無善無惡,無有頭尾。
諸佛剎土,盡同虛空。
世人妙性本空,無有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復如是。
世界虛空,能含萬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澗,草木叢林,善人惡人,善法惡法,天堂地獄,一切大海,須彌諸山,總在空中。
世人性空,亦復如是。
自性能含萬法是大,萬法在諸人性中,若見一切人惡之與善,盡皆不取不舍,亦不染者,心如虛空,名之為大。故曰摩訶。”
蘇午徐徐誦念著六祖壇經中的一段經綸,
他恰巧在現實里的舊書店中,
翻閱過這部經卷,
恰巧就用在了當下的模擬里。
他本就覺得這段話深有哲思,
當下隨著自己張口徐徐誦念出,自身的意被勾動了,先前閱讀過的一部部經卷都被‘意’所卷動。
偏在此時,
密藏域本身那種詭異的力量于無聲無息中侵襲而來,
浸染了蘇午的雙眼。
他的‘意’盤卷成黑龍,
不斷絞碎侵襲而來的詭異力量,
又有新的詭異力量不斷化生。
最終,
蘇午左眼中的詭異氣息被驅逐個干凈,
而他的右眼里,
部分化生出的詭異力量,與蘇午的‘眼地藏咒印’、‘意能量’相互結合。
模擬器的提示音在他耳畔響起:“你右眼中的‘眼地藏咒印’產生了變異。”
“已變異為‘閻魔口噬極惡大輪(殘缺)’咒印!”
蘇午右眼一痛,
眼睛里的光線暗了暗。
漆黑眼眸中盤旋的螺紋徐徐消失,
一個血紅的牛首圖案張口,啃咬出了一圈圈紋絡,那一圈圈紋絡加起來,宛若一重重嵌合轉動的輪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