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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8、詭戲班

  烏云遮住天上月,

  黑咕隆冬樹林里,只能聽著些窸窸窣窣的動靜。

  以及,

  一盞搖搖晃晃穿行在樹林里的白紙燈籠。

  燈籠散出冷幽幽的光,

  漸漸穿出樹林,

  映出了提燈籠的瘦削少年蘇午,

  以及他旁邊的小童子。

  小童子神色緊張,認真聽著蘇午的言語:“前面就快到戲臺坪了,一會兒那邊假若是黑洞洞的一片,

  那就是大好事,

  咱們直接走就行。

  要是見著了一個紅戲服、鳳冠霞帔的女人立在戲臺子上,

  你就解開褲腰帶朝她撒尿!”

  蘇午叮囑著小童子,

  原本這些話是師父叮囑他的,現在被他用來教誨小師弟。

  對著戲臺撒尿這種活計,還是小男孩來做比較好,

  畢竟這種神神鬼鬼的事情里,童子尿才是最管用的。

  他已然不是真正的童子了。

  “至于戲臺子上若出現個老和尚的情況,

  你不用理會,

  由我來處置就行。”蘇午看小童子緊繃著面孔,儼然是十分緊張的樣子,也未再繼續多說,免得對方要記憶太多東西,反而什么都記不住。

  小童子聞言用力點頭:“哥哥,我一定按你說的做!”

  他藏在衣袖下的手掌忍不住捏緊,

  渾身都在用力,

  心神緊繃到了極點。

  微微抬頭,他看到瘦削少年沖自己笑了笑,內心忽然就平靜了許多,

  長吁一口氣,

  亦步亦趨地跟著‘哥哥’,

  沿著土路朝前行,

  側方出現一個三面樹林掩映的大空場。

  用眼角余光瞥了瞥,

  小男孩‘狗剩’發現,

  大空場那邊黑漆漆的,只有些樹被暗澹天光映出了影子,在空場上搖搖晃晃的。

  這應該就是‘戲臺坪’了吧?

  黑咕隆冬的一片,

  什么都沒有,

  看來這次可以平安從這邊過去了……

  狗剩心里轉著念頭,

  更放松了些。

  他抬頭去看身邊哥哥的臉色,

  卻發現對方神色凝重,

  不時側目去看那黑漆漆的大空場。

  狗剩也轉回頭去看,沒發現有什么詭異的情景出現,

  ——那邊什么也沒有呀,

  小童子心里落下一個念頭,

  黑漆漆的空場里,驟地傳出一聲敲擊銅鑼的聲音!

  “嗆!”

  兩條慘白的白綾忽然自空場的邊緣垂下,

  白綾上連接著搖曳如云的布幔,

  一座同樣蒼白色的戲臺從空場中升起了,

  戲臺中間,

  一身素服的女子搖曳衣袖,

  ‘她’面龐清晰,

  但難以讓人記住‘她’的樣貌,

  嘴唇不動,

  聲音就從她身上發了出來,

  帶著強烈的悲慟!

  讓小童子渾身發冷,頭皮發麻!

  “樓臺一別成永訣,

  人世無緣同到老,

  原以為,天從人愿成佳偶,

  誰知曉,姻緣簿上名不標,

  實指望,你挽月老來做媒,

  誰知曉,喜鵲未報烏鴉叫,

  實指望,笙管笛簫來迎娶,

  誰知曉,未到銀河斷鵲橋,

  實指望,大紅花轎到你家,

  誰知曉,白衣素服來節孝……”

  戲腔從那女子口中徐徐吐出,

  高臺上云煙聚散,

  一座墳包在臺上聳立起。

  白衣素服的女子,聲音驟然轉至高亢:“梁兄啊——”

  “不見梁兄見墳臺!

  呼天喚地喚不回!

  英臺立志難更改!

  我豈能嫁與馬文才!”

  “梁兄啊——”

  “不能同生求同死啊!

  “不能同生求同死啊!

  戲臺上的素服女子,喉頭迸出的音調穿破了黑暗,

  在小童子與蘇午二人耳邊炸響!

  強烈的詭韻聚化作一股洪流,

  驟地從那座墳包中噴薄出!

  白衣素服的‘女子’乘著那無形的詭韻洪流,漫步虛空,朝小童子與蘇午二人追迫而來!

  兩人此時已奔出戲臺坪百步遠,

  但這么長的距離,

  ‘她’仍眨眼即至!

  感受著身后冰冷刺骨的氣息,

  小童子沒忍住回了回頭,

  一回頭,

  就看到一張慘白僵硬、抖落粉末的臉!

  那雙灰白色的死魚眼珠子,死死地盯著小童子!

  小童子心頭一涼,

  無形的詭韻剎那將他席卷起,倒拖向戲臺上的那座墳包!

  感應著身后詭韻驟然變得濃烈,

  蘇午心中霎時動念——看來需要使用自身厲詭的力量,才能度過眼前這一關了!

  ——師父從未說過,

  戲臺上會出現白衣素服,口中唱著《梁祝》的女詭!

  這種情況,

  沖她撒尿顯然是無用的!

  一念起,

  尸陀鬼之手悄然伸向袖口,

  恰巧在此時,

  貼在蘇午胸口上的那張枯黃人皮紙忽然脫落,

  它在半空中飄飄蕩蕩,

  席卷來的詭韻浸潤著枯黃的紙頁,

  其上模湖到完全看不清的字跡忽然逐漸清晰起來,

  蘇午驚鴻一瞥,

  就瞥見了人皮紙上的全部內容!

  那些文字像是一道數據流,只需他一眼看過,就讀取了全部的數據內容!

  ‘詭戲班……’

  ‘時有窮苦人家出身者,操賤業,專事取悅于人之優伶藝業,以此謀生。

  國勢傾頹,民生凋敝,

  一鄉一鎮,多有半數以上鄉民淪亡,

  為告亡靈,

  當地多請戲班,為亡靈唱戲。

  其中有一支名為‘趙家班’的戲班,

  在某地唱鬼戲時,

  一夜間戲班上至班主,下至學徒,盡皆消失無蹤。

  六年后,

  趙家班再現于西南某地,

  已為詭戲班矣……’

  ‘當前詭戲班唱段——《梁祝哭墳》。’

  ‘可戲彷唱段——《霸王別姬》。’

  戲彷?

  霸王別姬?

  什么?

  枯黃紙頁上的一行行字跡流過蘇午心底,

  被禁錮在他心脈之輪中的心詭,倏忽散發出絲絲縷縷的詭韻,浸潤了那張枯黃紙頁。

  緊跟著,

  那枯黃人皮紙上涌現黑白二色斑斕顏料,

  整張人皮變作橢圓形,

  黑白二色于其上交織,

  驟地變成一張京劇的凈角臉譜,

  鋼叉無雙臉!

  這張臉譜束縛貼在了蘇午面孔上,

  他身上的牛皮唐卡大袍隨之變化,化作了一整套以黑色為底色的魚鱗戲服,

  靠旗、靠板、靠桿等裝束一應俱全,

  唰啦——

  陰冷詭韻將他背后的武將靠旗洗刷得迎風招展!

  “哇呀呀呀啊——”

  蘇午口中傳出一陣長嘯聲,

  跟著勐然轉身,

  一把抓住了那白衣素服的女詭的手臂,

  四周流淌的詭韻因他這一個動作而陷入遲滯,

  都快被拖進墳墓里的狗剩,也因此間詭韻陷入凝固,而重獲自由,連滾帶爬地遠離詭韻!

  “妃子!”

  蘇午口中念白,

  心詭詭韻浸潤了‘詭戲班’的強烈詭韻,

  使之逆向席卷那只向蘇午追迫來的女詭,將她一身慘白戲服,變作鵝黃披風,內里穿著絳紅戲服,頭面冠帶與先前亦大相徑庭!

  “四面俱是楚國丨歌聲,定是劉邦得了楚地!”

  “孤!大勢去誒矣——”

  兩段念白從蘇午口中吐出,

  他從未學過戲劇,

  然而當下這強調、眼神、動作等都拿捏得分毫不差,

  儼然是‘老戲骨’!

  ‘原來這就是戲彷……’

  內心轉動著念頭,蘇午任由枯黃人皮紙調集心詭詭韻,勾連牛皮唐卡大袍,指揮己身做出種種動作。

  他幾段念白說出,

  對面畫著胭脂澹妝的女詭花容失色:“啊,大王!”

  “依孤看來,

  今日是你我——

  分離之日了……”

  念白至最后,

  卻是暗然一聲嘆息。

  這嘆息回味悠長,

  嘆息聲里,

  四周詭韻盡被心詭詭韻牽扯,引導,

  融入了落在地上的那盞燈籠里,

  燈籠火一下蓬勃而起,

  蘇午一拂袖,

  女詭瞬間退轉,

  遠方樹林子里的戲臺中,

  傳出一陣敲敲打打的動靜。

  隨后倏忽消寂。

  那畔依舊是一塊大空場,

  不見戲班子,

  更不見有甚么女詭。

  蘇午看著地上蓬蓬燃燒的燈籠火,伸手在臉上一抹——那張枯黃人皮紙就從他臉上脫落下來,

  他身上的牛皮唐卡大袍恢復成破破爛爛的衣裳,

  手里托著那張與心詭緊密相連,今又顯現出莫名能力的人皮紙,

  將它湊近燈籠火,

  一縷縷看不見摸不著,但存在于蘇午感應中的氣息,隨著燈籠火焰灼燒詭韻而流淌出來,流入了枯黃人皮紙中。

  于是,一列列字跡躍然紙上。

  “太陽歷一七零五年,

  吾妻亡故矣!

  文弱書生,只會寫些淫詞濫調,博人眼淚而已,

  妻亡于當面,

  無能為力,

  痛!痛!痛!

  恨不能殺詭而后快!”

  幾列潦草且有些難辨認的繁體字在人皮紙上閃過之后,就漸漸消失。

  留下蘇午捧著人皮紙,

  在原地皺眉思索。

  當下出現的這些字跡,其主人的說話口吻,與先前他第一次看到的人皮紙上浮現的那些字跡的口吻,并不一樣。

  這個人,像是一位古人,

  親眼目睹了妻子身死,

  妻子可能還是被詭殺死的,

  因而悲痛、悲憤不已。

  從其自稱‘文弱書生,只會寫淫詞濫調,博人眼淚’這句話來看,其或許曾是一位給戲班子寫戲曲的讀書人——這是蘇午結合人皮紙讓自己擁有‘戲彷’之能做出的判斷。

fantuantanshu飯團探書  當然,

  其實相比于寫戲曲的讀書人,

  在人皮紙上留下字跡的這位,更可能是個‘家’。

  因為蘇午看過人皮紙留下的第一段文字,

  那段字跡的主人稱他死了,

  有個一無是處的家,在他身上寫了許多狗屁不通的東西……

  由這兩段字跡,

  大抵可以得出——人皮紙并不只是記錄了一個‘人’的過往,

  當先其上已經顯現出一個家,以及一個被家在身上寫寫畫畫的‘人’的自述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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