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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2、“師父”(七)

  棵棵紫紅的靈芝從泥土山石里生長而出,互相纏繞,托起一具具尸體。

  那些尸體依舊保持著生前的模樣,沒有絲毫腐敗的跡象。

  它們或是高冠玉帶,廣袖氅服,或是布衣短打;

  或是遍身甲胄,或是曲裾襦裙。

  一具具尸體穿著歷朝歷代的不同服飾,被巨大的靈芝托起,在山川龍脈的勾連下,虬結盤繞,形成一座‘靈芝尸山’。

  在這座靈芝尸山的半山腰處,

  巨大的、四方的墓室已被開辟出來,

  近九十度傾斜的棺槨上,一副同樣巨大、四壁遍布種種浮雕的棺槨跟著出現在了老道的視線里。

  看到棺槨里的景象,

  老道禁不住瞳孔緊縮!

  棺槨內,

  一床淡金色的壽被鋪在其中。

  那壽被下,未見墓主人的尸體。

  寬大的壽被兩側,有兩列厲詭文字,縈繞著滔天的兇異!

  老道目光看過那兩列厲詭文字——此種與道教符咒文字大同小異的文字流過他雙目的瞬間,即被他解析出了那兩列文字的涵義:

  ‘受命于天,

  既壽永昌!’

  這兩列文字,似乎揭示了棺槨主人曾經的身份,必定極其尊貴。

  或許是曾經的一國君王。

  但老道仔細思索,

  卻又覺得,

  或許這兩列文字另有指代。

  其并非代表‘天的權柄’被人掌握在手中,掌握這般權柄者乃是‘天子’的涵義,而是在表達、揭示一種‘長生’、‘死后成仙’的渴望,

  更或者是在表示:墓主人本就是一位‘仙人’!

  既是仙人,

  自然‘受命于天’!

  自然‘既壽永昌’!

  老道并非無端作出此種判斷——作為一個經過許多歷練的搬山道人,他亦不是沒有下過帝王墓,前朝帝王墓的墓室規制、棺槨浮雕都與眼前這‘靈芝尸山’內的景象截然不同,

  由此可以斷定,

  這棺槨并非為盛裝帝王尸身所用。

  讓老道進一步做出‘墓主人’或許是一位‘仙人’之判斷的,

  乃是棺槨內鋪陳的那張‘壽被’。

  那張以淡金絲線織就的壽被上,

  描繪了諸多參天而起的巨大靈芝,

  一個個廣袖褐服、高冠博帶的仙人,一個個霓裳羽衣的仙女就在那些巨大的靈芝上或站或坐或舞蹈,

  織錦山的山川龍脈間雜于壽被上的圖案中,

  形成了巨大靈芝交錯里,一座座五光十色的仙山。

  神龍叼著蟠桃,獻于四座仙賓;

  靈鶴銜來美酒,供奉八方神眾。

  一座紫金玉輦凌駕于萬朵靈芝之上,玉輦上,珠簾浮動。

  婦人的形影在玉輦里若隱若現。

  她便是這場宴樂的主人。

  她是誰?

  在諸多傳說中,

  關于這婦人的身份都是確鑿無疑的——她即是‘西王母’!

  壽被上的這副圖卷,被稱為‘西王母宴樂圖’,亦別稱為‘升仙圖’!

  升仙圖通常出現在墓主人頭頂棺槨的那面墻壁上,表達生者希望死者在死后可以拋棄塵世繁冗,升入仙門的渴望,

  從未有人會將這圖案留在壽被上的!

  什么樣的‘人’會將‘升仙圖’蓋在身上?!

  將這副圖卷蓋在身上,豈不是說明此‘人’早已成為神,已然成為‘仙人’?!

  而且,

  在諸多高官墓室內,

  墓主人頭頂會有一道隔門,

  那隔門上繪畫一塊匾額,上書‘仙門’二字,

  隔門被雕琢得稍微裂開一道縫隙,縫隙里,會有一個女侍探頭出來看,一門之隔,門的這畔是死者的棺槨,是生與死的交界地,

  而門的后面,

  卻是仙人的世界!

  那女侍就是接引死者‘升入仙門’的使者!

  在這道‘墓門女俑’隔門以后,才是整副升仙圖的所在!

  現下,

  老道所見的這副棺槨里,沒有描繪著‘仙門’與‘墓門女俑’的那道隔門,棺槨朝向他,現下是打開的狀態——他難以確定,這副棺槨是從始至終就保持了大開的狀態?

  還是——它的棺槨石蓋板另在他處?

  那描繪著‘仙門’與‘墓門女俑’的圖景,

  會否就在那道已遺失的蓋板上?

  若是如此……

  正說明,

  躺在仙門之后的這位墓主人,就是‘仙人’!

  鬼靈芝的本形竟演變成了這副樣子——它的此種演變,必定與曾經某個‘不可測存在’留在它身上的腳印有密切聯系,

  難道是那道腳印,讓鬼靈芝感受到了‘仙’的痕跡,

  因而把自己演變成靈芝尸山,

  演變成尸山墓室內的一座棺槨?

  它在等待給它留下腳印的不可測存在,躺進棺槨里,帶著它就此升仙?!

  老道腦海里的念頭翻騰著,根本無法止歇。

  而在他瘋狂轉念之時,

  棺槨里的那件壽被上,‘升仙圖’中,不知不覺多出了一道灰白身影。

  隨著那道灰白衣裳的‘仙娥’浮現于西王母宴樂圖上,一種讓老道寒毛乍起的感覺驟然侵襲而來——他欲要催使雪詭包裹自身,抗御那般讓自己心生不祥預兆的感覺,

  可他掐動印決,

  卻未引來雪詭的力量!

  他心神一凝——霎時發覺,雪詭已經不在自己的掌控中了!

  它出現在了壽被上的那副升仙圖中!

  不止是雪詭,

  老道極力掌握的‘山川龍脈總樞’,在他思緒轉動的這片刻間,無聲無息地消散了,歸攏于盤繞靈芝尸山的山川龍脈之內……

  他現下僅剩一個圈圈符咒盤繞起的符咒法體,

  獨對著墓室里的那座棺槨!

  那副棺槨——那壽被上的升仙圖對他產生了絕大的吸引力,吸引得他渾身纏繞地符咒都紊亂起來,顫抖著,匯向棺槨內!

  成為升仙圖里的某個‘仙人’!

  連他的神志都被隨著符咒裂解,被裹挾著,緩緩投向升仙圖!

  若非他還在極力抗爭,知道自身一旦落入升仙圖,必定會成為壽被上的一個點綴,生存無望,是以奮力拉鋸,抵御著那股吸引力,此時他渾身符咒早就層層裂解,歸入升仙圖中了!

  “天地自然,穢炁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

  八方威神,使我自然。靈寶符命,普告九天。

  乾羅答那,洞罡太元;斬妖縛邪,殺鬼萬千。

  按行五岳,八海知聞;魔王束首,侍衛我軒。

  兇炁消散,道炁常存,急急如律令!”

  老道盤坐在法壇前的軀殼與面對著棺槨的符咒法體同時結印,齊誦凈天地神咒——他的符咒法體丹田部位,一團符箓結成的金丹倏忽轉動開來,層層清光向外鋪散,覆蓋天地!

  然而,

  那清光未鋪散出一丈方圓,

  四周就從叢叢靈芝驟然生長而起,靈芝裂開血盆大口,將老道散發出去的清光全都吞吃干凈!

  法壇上的一樣樣物什叮叮當當地搖晃起來,

  香燭在莫名詭韻侵襲下燈火葳蕤,眼看熄滅在即,

  香爐里那一把線香,此時就像是被人用鼓風機對著猛吹一般,飛快燃燒至于根部!

  老道身形顫抖,

  猛地立起身,

  狂拍鎮壇木——無用!

  猛搖三清鈴——無用!

  亂舞桃木劍——無用!

  書符奏表上天——符咒、奏表被此間天地氣脈一口吞吃,威能消散于無形!

  “哇呀呀呀——”

  原本盤繞在法壇周圍,護持著法壇的天地氣脈,此時都延伸過來,交結盤繞在老道身上,他勉力抗拒,身軀的顫抖越發劇烈,抖落了插在頭頂發髻上的木簪,

  于是滿頭花白頭發披散而下,

  更襯得他狀若瘋魔!

  天地氣脈拖拽得力量何其之大?!

  老道只抗御了剎那時間,就再也抵御不住,身形猛地撞在前方的法壇供桌上,將供桌都撞得倒塌了!

  他請降下來的上清法壇,此刻完全崩毀!

  再無絲毫護持之用!

  那些斑斕的氣脈開始吞沒他的身體,他勉力扭轉回頭,沖著一眾灶班弟子喝道:“快走,快走!莫要留在這里——莫在這里等死!”

  話音落地的一剎那,

  玄照老道就被天地氣脈完全吞沒了,

  他的身形出現在了那靈芝尸山前,

  與自己的符咒法體相互融合,投向那棺槨內壽被上的升仙圖卷!

  隔著一座法壇,

  隔著種種加持,

  這只厲詭依舊把玄照老道攝拿了過來,要使之成為升仙圖上的一抹剪影!

  那副升仙圖上,

  數不盡的仙人形影,

  莫非都是由真人或者厲詭所化?

  老道腦海里驟地浮現出一個念頭!

  事已至此,

  他亦再反抗不得,萬念俱灰,任憑棺槨里傳來的吸引力,將自己拉拽過去——

  偏巧在這個時候,

  一個微胖的高大老者,牽著一匹已經比他矮不了多少的大騾駒子,哼著歌走近了這片地域,走到了靈芝尸山的正面,朝向尸山半山腰的那副棺槨。

  看到來者,老道眉頭直跳:“你來這里做甚么?

  快走快走!

  我看你是活夠了!”

  來者正是牽著馬騾跋涉至此的陰喜脈掌灶老爺——李岳山!

  “哈哈!”

  李岳山大笑著,

  那棺槨朝向他,卻好似未對他生出任何吸引力!

  他牽著的騾駒子打著飽嗝,腹部忽然蠕動起來——騾駒子撲棱著兩只長耳朵,猛地滿地打滾,嘶鳴起來——陰冷的詭韻從它身上散發而出!

  像是在呼應尸山上的那副棺槨!

  師父臉上笑容不變,

  松開騾駒的韁繩,任憑它滿地打滾,轉而伸手拉住了老道的手腕——他只是平平無奇地一次拉手,卻叫老道被吸攝向半山腰墓室的身形陡然一頓,

  那股吸攝力驟然消減了!

  “沒活夠的人往后稍稍,

  讓活夠了的人先上罷!”師父如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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