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夜色里,
馬蹄聲急。
足足有五百余個或梳棒狀發髻、或剃月代頭的武士簇擁著數十匹壯馬,在夜色中疾行。
壯馬上的騎手多披覆皮甲,中間有四五人穿戴‘大鎧’,盔頂的鍬形前立威風凜凜。
幾個穿戴‘大鎧’甲胄的武將,隱約間,將一個身上大鎧形制與周圍人差別不大,但身形略顯嬌小的將官簇擁在了中央,時時刻刻防護在Ta四周。
這將官除了身形相對周圍將官嬌小了一些外,
面上覆蓋著的惡詭面具也與周圍人頗有不同。
——那是一張遍布細密鱗片的龍形面具,看起來威嚴深重。
將官牽引著壯馬韁繩,隨軍奔行。
衣甲碰撞的聲音在黑暗里響成一片。
在將官驅策的馬匹之后,有一穿著簡單皮甲的武士驅馬隨行,他乘騎的壯馬馬鞍側面,掛著一個比成人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四方形竹制小籠。
籠門敞開著,
黑暗里,
忽然傳來一陣鳥兒振動翅膀的聲響——
撲棱棱……
一只瑩白的‘小鳥’翩然越過夜空,很準確地落進馬鞍側面的竹制小籠之中。
武士見狀,連忙合上籠門,進而策馬追近前方體型嬌小將官的坐騎。
“將軍!”
他沉聲呼喊。
前方的嬌小將官勒住戰馬。
周圍將官見狀,紛紛發出一道道命令。
裹挾著將官們朝前行進的數百余武士,在這一道道命令之下,在一片密林后緩緩停滯下來。
身形嬌小的將官轉臉看向身后驅馬提著‘鶴籠’走近的武士。
武士一邊將手中的鶴籠奉上,一邊開口道:“將軍,有紙鶴消息!”
面孔被威嚴白龍面具遮蓋的將軍輕輕點頭,打開鶴籠,取出內里那只‘瑩白小鳥’——小鳥原是一只紙張折成的紙鶴,并非真的飛鳥!
其拆開紙鶴,紙上靈光散去,
浮現出了其上的字眼。
自始至終一直緊繃著氣息,維持著威嚴的‘將軍’,在看過那道紙鶴消息以后,在一瞬之間好似微微放松了一些,清脆悅耳的女聲從她口中傳出:“燭照家老傳回消息了!”
她吐字清晰,確保聲音傳進了黑暗中的每個家臣武士耳中。
她的身份自然不必多說,
就是井上家如今的家主——井上晴子!
諸家臣武士聞聲默立。
雖然他們都沒有明顯的反應,但卻能讓人真切地感覺到,在晴子開口說出那句話以后,所有人的氣息都緊繃了起來。
“他同意我們進攻備前國的計劃!”
晴子聲音里亦微有振奮感。
那是一種經過自己不懈努力,終于得到認同的喜悅感。
說完話,她低頭仔細看了看紙頁上的字跡,確認那就是蘇午的字跡以后,將之交給了自己右側一名同樣穿戴大鎧的將官。
將官‘三上太郎’垂目一掃紙上字跡,
登時跟著附和道:“晴子小姐的決策毫無問題,連燭照家老都同意了此次行動!”
周圍數個大鎧武將都看向了策馬而立的晴子。
跟隨晴子小姐離開本家,一路奔行,前往備前國討伐‘木村氏’至今,一整個夜晚的長途跋涉間,晴子小姐從未有過一刻停歇,與他們一樣穿戴厚重繁瑣的大鎧,堅持到了現在!
當下連他們都有些疲累了,
貴家小姐卻未曾抱怨過一聲。
此已然證明晴子小姐的勇毅。
單單是這份堅持,就讓如三上太郎、武田信雄等家臣刮目相看。
更不提如今燭照家老都傳回消息,支持晴子小姐的決策。
更說明了晴子小姐不僅具備勇毅,更頗具才能,她的奔襲計劃連燭照家老都覺得沒有問題!
武田信雄目光微動,看向戰馬上的晴子小姐,肅聲說道:“將軍,武士們已經連續行軍一整夜了,當下大家皆已經疲累,可否容許大家當下稍事休整?
過一個時辰后,再繼續行進?”
如非親眼見到晴子小姐手刃了備前國守派來的陰陽師,斬下敵人首級,武田信雄當下已經作出主張,令武士就地修整了,只會象征性地詢問晴子小姐一二。
當下他卻是主動將決策權交還給了晴子。
“我正有此意。”晴子點了點頭,“令四面前出的哨探收攏回來。
我們就地修整一個時辰。”
“是!”
諸武臣同時點頭答允。
晴子坐在馬背上,深吸了一口氣,渾身倏忽繃緊——周身的骨骼血肉都因她這一下繃緊身形,而產生極度的酸痛!
她握緊韁繩,翻身從壯馬上跳了下來。
一些汗水順著臉上的‘白龍面具’縫隙滑落。
有武士走近前來牽引好了晴子的戰馬,
眾武士得到將官的指令,大都盤坐在周圍,小心翼翼地拿出隨身干糧,慢慢食用起來。
他們動作輕盈,都不敢發出太大的響聲。
一旦響聲稍大,立刻就會得到上司的低聲斥責。
晴子站在原地輕輕活動著身體,
她不敢坐在地上,
連續一夜驅策壯馬奔行,且穿戴厚重甲胄,縱然她現下每天都在服用蘇午留下的藥湯,一時間也承受不住這般劇烈的運動。
當下晴子一旦坐在地上,她懷疑自己很難再從地上爬起來。
她努力活動著身體,
盡可能地緩解著周身骨骼、肌肉的酸痛感。
井上家的三個武臣各自摘下頭上的頭盔,將頭盔夾在腋下,大步無聲地朝晴子聚集而來。
彌生女首先開口道:“將軍,現下修整一個時辰,您可以將自己的頭盔也摘下來,稍微喘口氣沒有關系的。”
頭盔貼著耳側、下巴處的皮膚,一會兒冷一會兒熱,覆蓋面孔極不舒服。
但晴子更怕被人看見自己當下的軟弱樣子,
聞言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不必了。戴得久了已經習慣了。”
“是。”
彌生女未再多言。
幾個將官沉默無聲地盤腿坐下。
晴子活動了一陣,在身上容易觸碰到的部位,涂抹了一些燭照君送給自己的藥膏,覺得身上的酸痛感緩解了不少。
她手掌按住腰側的‘雷池’刀柄,
目光梭巡四周。
黑暗下的深林里影影綽綽的,
不知黎明何時才會來臨。
武士群里有人發出輕微的鼾聲,又很快在他上司的呵斥中止住打鼾,恢復了清醒。
晴子望向天空,
天上不見明月。
這個時間,燭照君應該在前往京都的某段道路上停留,現下還在睡夢中嗎?
還是一整晚都默無聲息地守在營地旁?
燭照君如果在這里,自己可以不用這么辛苦——無路賽!晴子,不要有這樣的想法,你要振作,你已經就是井上家的主人了啊!
四周有一些輕微的響動,
一陣風刮過,
那些細微的響動又都消失不見了。
晴子才掐住自己的思緒,數個黑乎乎的東西從黑暗的深林里飛出來,落向井上家的武士群。
其中有一個直直地投向她,滾落在了她的腳邊——
她借著微光,看到腳邊的武士。
月代頭,尖下巴,臉上有刺青……
這是……本家外放出去的斥候武士……
怎么……
晴子的思維有一剎那的空白。
此時,
急促而高亢的呼號聲已經從她身畔響起:“敵襲!”
“敵襲!”
“敵襲!”
這聲音像是海潮一樣,初起時只有寥寥二三將官,漸漸的有更多武士相應,最終匯集成了大潮!
潮聲此起彼伏地響在深林的各處!
與這尖銳叫號聲一同響起的,還有一片片抽出武器的聲音!
黑暗里,各種聲音響個不停。
武田信雄、彌生女等家臣已經翻身上馬,
晴子跟著機械地爬上戰馬。
忽然間,
黑暗‘亮’了起來!
晴子聽見‘轟轟’的火焰呼嘯聲響起,緊跟著一道道火把就照亮了四下的深林,那燃亮的火光,將井上家的武士群整個圍了起來!
火光之后有許多穿著青綠花紋衣裳、深黑色衣裳的武士舉著刀劍、竹槍團團圍攏向井上家的武士。
他們人頭攢動,
一時間竟讓晴子判斷不出他們究竟有多少人!
晴子只聽到武田信雄急促的聲音:“敵人的隊伍里有隨行的陰陽師!
他們遮掩去了自身的行蹤,突然將我們包圍起來了!”
“人數很多!
我們必須當機立斷,立刻聚兵突圍!”彌生女跟著響應。
“棄車保帥!
突圍!”
他們的對話聲,讓晴子頭盔下的面孔一瞬變得煞白!
她不敢相信,
自己耗費了大半家業,才聚集起的這眾多武士,竟然要在轉瞬之間都變成灰燼,化作泡影了……
晴子對三人的對話聽得清楚。
他們說了,
要‘突圍’!
要‘棄車保帥’!
在轉瞬間,情勢已然糜爛至此了嗎?
如果就這樣灰溜溜地逃竄,那不如就此死在這里!
晴子做出了決定,她沉定下心神,在幾個家臣疾聲議論之時,忽然開口說話,語氣平靜,聲音卻穿透了他們嘈雜的議論聲,傳入三者的耳中:“我們的武士已經死光了嗎?”
三人聞言一愣。
盡管他們已經對當下的家主表現出了足夠的重視,
但遇到這種危急時刻,
還是下意識地遺忘了對方的存在。
畢竟,對方的存在并不能帶給他們任何依仗,不能給他們以絲毫的安全感。
若當下是燭照家老在此,
三人只怕會一齊將目光轉向他,等候他的決定,而不是在這里擅作主張。
然而,
不論如何,
晴子都是家主。
是這些武士的主人。
她不發聲時,可以被忽略。
她一旦發聲,家臣就必須重視她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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