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早春漸漸過去,
天氣暖和起來。
這一日午后,陽光透過中院正堂前的輕紗,灑進堂內。
天邊白云漫卷,
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
蘇午將一疊疊源氏賜予的領國、任命守護將軍的文書交給了對面穿著素色吳服、衣衫上繡著朵朵紅葉的晴子小姐。
他開口說道:“我已將所有物資都存放在庫房當中,派重兵看守。
這批物資,可以再招募將近萬余武士,能支撐萬余人的軍隊二三個月的消耗。
但我建議晴子小姐還是不要操之過急,
徐徐圖之,漸漸募集精兵強將,高筑墻,廣積糧。
然今時既已有尾張國、出羽國守護將軍的文書,還是早日將這兩國兼并,納入囊中為妙。”
晴子聽著蘇午的囑咐,卻有些心不在焉,待到蘇午說了一陣兒,稍稍停頓的時候,她低頭看著桌案上的一疊文書,柔聲開口道:“上一次阿布做許多囑托的時候,我記得還是阿布隨源氏運刀隊遠行前往平安京之時。
這一次,阿布又要離開嗎?
離開去哪里呢?”
她抬起眼睛,漂亮的眼睛里星光閃爍。
當下平靈子并不在中堂內,晴子沒有刻意做甚么小動作,她本性活潑剛強,從前立志成為一位聲名遠揚的‘君子’。
此后經歷變故,反倒開始善于利用自己作為女子的柔軟外在來應對外界的中傷,
一邊承受,一邊消化。
內心像是蚌殼里的砂礫,在疼痛的磋磨中,漸漸變成了剔透的珍珠。
是以,
晴子當下已然意識到——阿布將又一次開始他的遠行。
“我令那九個鬼武士,前往九國之地,收集塑像。
是為了一件大事。
他們以及安綱、虎徹兩位大匠師,都將在黑天原等候我。
今時即是我啟程前往黑天原,與他們匯合之時。”迎著晴子的目光,蘇午坦然開口道,“那個‘咒殺詭’以及白龍面具,就送予晴子小姐以后防身之用了。
接下來,
晴子小姐推進尾張、出羽兩國討伐戰即可。
待我解決了黑天原上的大事,
就會回歸伯耆國。”
井上晴子輕輕‘嗯’了一聲,冷不丁問道:“平家的那位小姐呢?她也會和阿布一起前往黑天原嗎?”
蘇午愣了愣,倒沒想到怎么安排‘平靈子’。
他念頭轉動一遍,搖搖頭道:“她還是留在此間休息吧。
希望晴子小姐能善待她,不要常常與她爭執。
晴子小姐今時已經紋刻好了入墨圖,她自身容納有厲詭,你們可以互相切磋,但不要為一時之勝負傷了和氣。”
“只要她不會跟著阿布一起去黑天原,
我又怎么會和她一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置氣呢?”晴子翹起唇角,輕輕搖頭。
她脖頸右側的天關穴位周遭,根本未見半點入墨圖存留的痕跡。
但‘百想之龍’入墨圖,確實已紋刻在她身上。
‘鬼匠縫線’正好隱去了那些丑陋的紋身。
唯獨在她調用入墨圖的力量時,
入墨圖才會漸漸顯現。
蘇午搖了搖頭,未再繼續就這個話題與晴子再說下去,轉而道:“晴子小姐,我離開以后,本家之中,仍需要一位‘家老’主持大局,能夠輔佐于你。
彌生女、武田信雄、前田虎等人之中,
其實我最屬意彌生女。
不知晴子小姐可有屬意人選?”
“我和阿布的想法一樣呢。
彌生女能隱忍,知進退,作風穩健。
確實能代替阿布主持家中局面。”晴子托腮看著阿布,徐徐道,“只是,她畢竟是一個女子,自身武力不高,若擢升她來坐僅次于御家老的‘家老’之位,
只怕她難以壓服其他家臣。”
“我還準備了一個厲詭。
可以使彌生女成為鬼武士。
這個厲詭頗為兇險,必然可以增添彌生女的戰力。
晴子小姐若是屬意彌生女,
她亦有意成為鬼武士的話,只要她宣誓效忠井上家,我可幫助她容納這只厲詭。”蘇午道。
晴子看著阿布的臉孔,內心想到的卻是那張每當自己運用‘白龍面具’的力量時,在心底閃過的俊朗面容。
那是阿布君真實的面孔嗎?
是只有自己能看到的真實面容。
她眼光閃動,聲音更加溫柔:“阿布幫了我太多太多了,井上家其實是阿布君在支撐著,到了現在,我已經不知該如何報答阿布君了。
阿布,
你覺得我該如何報答你呢?”
蘇午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他以收魂米封押的厲詭,本就無法帶出模擬世界。
既然無法帶出,
不如將它們用在井上家武士身上,
在結束模擬后,
使之固定成為真實歷史。
“晴子小姐,把彌生女請過來吧。
當下定下此事,我亦將出發前去黑天原了。”
“好。”
晴子凝望那個高大的身影,驅策著壯馬,領著一隊武士消失在長街盡頭。
白龍面具下的臉孔上,已經滿是淚水。
她在心底長長地嘆了口氣。
閉上眼睛將眼淚壓抑回去,再睜開眼時,眼神已經恢復靜定。
一身赤紅大鎧的‘井上清將軍’轉回身來,目光掃過如林的武士群,忽然開口,發出沙啞而低沉的男聲——這是陰陽師的手段,可以讓晴子的女聲轉為男聲。
“那位從平家過來的貴客呢?
她沒有過來與御家老送別嗎?”晴子問道。
角落里的大木揚了揚手,出聲道:“將軍!平靈子小姐先前和御家老照會過,她之后就在房間里休息,再沒有出來過了。
或許是不愿見這種分別的場面吧……”
“一直在房間里休息嗎?”晴子蹙緊秀眉,忽然道,“大木,去她的房間里看看,她可還在房中?
著人立刻清點馬廄里的戰馬數量。
看看有沒有少!”
大木雖不知晴子為何會有這樣要求,但還是躬身答應,匆匆忙碌去了。
而在此時,
一身黑衣的平家女平靈子,牽著一匹黑色大馬,向把守后院的武士出示了令牌,牽著馬從后院門口離開,轉而乘馬出城,追向離開不久的蘇午一行。
黑天原,一片廣袤遼闊的大平原。
此間人跡罕至。
東流島諸多神社的‘祭神’失控以后,皆會被流放進這片大平原中。
天皇的‘尸位人’與女子媾丨和,生下來的子嗣,亦會被棄入黑天原內。
此間亦是傳說中‘素盞鳴尊’沉睡之地。
‘天照’于傳說中從此處升起,為全東流島帶來滅世的劫難。
‘月讀’于傳說中從此處墜落,喚醒此間沉睡的百鬼。
不祥與恐怖交織在黑天原上,
使得這片大平原亙古至今罕見人煙,哪怕此間有百里沃野、大塊良田,至今亦沒有哪個東流島人敢于貿然占據此間的土地,進行耕種。
倒是不時會有人誤入黑天原中,
或者在其中銷聲匿跡,
或是以某種詭異方式重回人類的城鎮,為城鎮帶來恐怖災難,為人間留下詭異傳說。
黑天原的天空,在一天的大多數時間里,都是烏云密布。
剩余的時間更加暗無天日,漆黑籠罩大地。
暗沉天幕下,
狂風肆虐,吹刮得大地上的一片高樹木都紛紛顫栗起來,抖落下無數闊大的樹葉。
一行人披著厚重的皮甲,舉著火把,逆著風在高樹林中策馬穿行。
深林側畔,一條漆黑的長河內水流奔涌,拍擊兩岸。
那水中似乎有些白色的影子,隨著河水的奔騰,順流直下。
蘇午收回看向河流中一張張慘白人臉的目光,策馬行在前頭。
他的身外輪徐徐轉動著,
將狂風中勾纏的種種淺淡詭韻都摒去,未令風中傳遞來的詭韻,對自己以及手下造成絲毫影響。
那些隨風而來的詭韻,
并非只是一個厲詭的詭韻,而是數個不同厲詭的詭韻糾纏而成——傳聞黑天原乃是失控祭神的放逐之地,由這些糾纏詭韻可知傳聞不假。
“到前面河邊的幾座草廬,就是我們的落腳點。”
行出樹林,蘇午伸手指向前方。
眼下天穹雖是烏云密布,大地上狂風席卷,但四下并非完全漆黑,種種事物的輪廓還是依稀可見。
平靈子順著蘇午手指指向,
就看到了黑色平原上的幾座茅草房。
她輕輕點了點頭,驅馬跟在蘇午身后。
“你在井上庭院里呆著就很好了。
為什么要追來這里?
黑天原上并不平靜,暗處隱匿著許多恐怖存在——一旦遇到真正的危險,能否逃生,那就只能各憑本事。”蘇午皺眉說著話。
身后的平靈子聞言出聲道:“寄人籬下的感覺并不舒服,就算身在危險的高天原上,我也不愿回到井上庭院中。”
蘇午嘆了口氣,道:“你與晴子之間,其實并沒有太大的矛盾……”
“君怎么能明白呢?”平靈子猶如鏡湖的雙眼看著蘇午的背影,眼中似乎沒有多少情緒。
前面的男人夾緊馬腹,縱馬于平原上疾奔。
狂風扯動他的衣袂。
平靈子抿著嘴唇,一言不發地跟了上去。
領著一眾武士湊近那幾座臨時搭建起的草廬木屋,在此間盤桓的安綱、虎徹,以及負責護衛二人的兩個井上家鬼武士就迎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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