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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6、元

  破敗的石頭屋子內。

  農夫伸頭看著那位佛爺走出了自家的籬笆園,他從地上爬起來,和自己的妻子、兒子、兒媳圍坐在污跡斑駁的矮桌周圍,他的妻用手指夾起桌上油燈里的燈芯,掐滅了燈芯。

  石屋中頓時陷入一片昏暗。

  “燈得省著點用嘞。”黑暗里,響起母親微有些疲倦的聲音。

  她在方桌上摸索著,端起了那壺茶水,倒入糌粑碗里。

  父親捧起糌粑碗,開始將碗中的糌粑與茶水攪和后,捏成團狀。

  農婦捧起那被佛爺嘗了一口的青稞餅,將之遞給了自己身旁的兒媳:“卓瑪,吃罷。這是佛爺吃過的飯食,能為咱們一家帶來祝福。

  你一定能給我家生下一個胖胖的孩子。”

  卓瑪輕聲謝過農婦,拿起木盤上的青稞餅,小口小口地吃了幾口,她轉臉看向旁邊喉結微動的丈夫,便將青稞餅分成兩半,大的那一塊遞向了自己的丈夫。

  “你吃,你吃。”

  丈夫堅決推拒不受。

  農夫把糌粑分成了四份,最大的那一份依舊留給卓瑪。

  稍大的那一份遞給了兒子。

  男青年接過父親遞來的糌粑,向自己的妻子示意了一下,笑著道:“我吃糌粑,我吃糌粑。”

  一家人圍在桌邊,在黑暗里小口小口地、十分精細又貪婪地吃著他們的早餐。

  “托佛爺的福——

  咱們每天只有中午一頓飯可以吃。

  今天倒是能吃早晚兩頓飯了。”農婦臉上露出一抹笑容,她忽然覺得喉嚨里有點癢,便輕輕地咳嗽了兩聲,接著道,“佛爺降福到咱們家。

  用不了多久,咱們就能過上好日子啦……

  咳咳咳咳!

  卓瑪給我們家帶來一個強壯的孫——咳咳!

  以后咱們家——咳咳咳咳——可、可以多耕幾塊田,咱們也能偶爾一天吃兩頓——咳咳咳……”

  “阿娘,你怎么了?

  你喝口水……”男青年連忙倒了一碗苦澀的茶水給母親。

  他才把茶水遞給母親,自己有身孕的妻子又咳嗽起來。

  父親也跟著咳嗽。

  最后,他喉嚨發緊,也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石屋里,咳嗽聲愈演愈烈。

  一家人都未在此時言語什么。

  每個人的心中都充滿了濃重的惶恐。

  ——在當下這個時代,一場偶然的風寒,足以奪去一個人的性命!

  他們原本因佛爺光臨寒舍,內心充滿了對未來的無限憧憬——他們身在密藏偏僻地域,成為了在此間只占據極少數的‘自耕農’,因為近幾年年辰還算不錯,他們每年收獲的糧食尚能維持溫飽,一家人蓋起了當下這簡陋的石頭屋子,兒子娶了周圍一帶最漂亮的女子,他們的未來本該無限美好,尤其是在今日,佛爺留在自家用了早飯——佛爺必將為自家帶來福澤!

  但是,他們一家四口人,卻在當下俱染上了風寒!

  這也是佛爺帶來的福澤嗎?

  那位佛爺帶來的究竟是福澤,還是災厄?

  同樣的疑問縈繞在這一家人的腦海里,他們的咳嗽聲再未停止過。

  在此般劇烈的咳嗽聲中,四個人俱感覺自己的胸膛生出一陣陣鈍痛,母親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肩膀猛烈地顫抖幾下,一些溫熱的液體從口中迸出,濺在她的掌心里。

  她將手掌攤開,微微湊近屋外照進來的光線。

  微光下,

  赫然映照出她掌心黑紅的鮮血!

  “血!”

  農婦呆愣愣的,還未反應過來,兒子已經看到她掌心里的血跡,驀然驚叫出聲。

  緊隨兒子叫喊聲而來的,仍舊是一連串劇烈的咳嗽聲。

  農夫抻直了自己的脖頸,雙手在自己喉嚨上拼命抓扯著,拉動破風箱似的喘咳聲從他嘴里一陣一陣地傳出。

  “哈——嗤——”

  “哈——啊——咳咳咳咳!”

  “咳!”

  “哈——我不行——我不行了——”

  農夫的臉龐漲得通紅,他仰面倒在地上,雙手仍在撓著自己的脖頸,脖頸的皮膚已經被他的指甲撓破,變得鮮血淋漓!

  他的大腦漸變得空白,雙腿無力地在地上蹬動著。

  農婦一邊咳嗽,一邊掉著眼淚。

  她已經沒有扶起丈夫,給他順順氣的力氣。

  悲哀、無力、惶恐的氣息縈繞在這座簡陋的石頭房子里,每個人都盡力地咳嗽,盡力地呼吸著,直至順暢地呼吸都變成他們的奢望——

  晨光熹微。

  燦爛若流淌的液態黃金的光芒照破了慘黯的黑云層。

  那將天穹壓得很低,快要與大地貼上去的黑云塊塊散去。

  一匹白馬從遠處的泥濘小路奔騰而來。

  白得發光的駿馬被馬上披掛著一身泥濘甲胄的高大男人拍了拍脖頸,那駿馬放緩了速度,正停在圍了破落石頭屋子一圈的籬笆院外。

  男人頭戴皮胄,面甲里只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一腳踹碎了那被精蓮僧關得萬分緊實的籬笆院門,拔步奔入石頭屋中,看到了倒在地上,咳得滿嘴鮮血,已經出氣多、進氣少的四個人。

  “龍咳。”

  看著四人身上縈繞的細微詭韻,男人眼神靜定。

  其肩膀后長出一雙漆黑手臂,那各生有十根指頭的手臂探入陰影中,即從陰影中擎舉出了一支巨大的漆黑棒骨。

  男人握住那根八尺多長的棒骨,那飄轉于四周的淡淡詭韻就盡數往他手中漆黑棒骨聚集而去。

  倒在地上的四個人,呼吸聲漸漸平順。

  咳嗽聲漸漸消止。

  他們渾身無力,倒在地上暫時難以爬起。

  一身泥濘的男人轉身走出了石頭屋子,石頭屋外的腳步聲不時響起,一直都未消失。

  恢復了些許力氣的農婦從地上爬起來,男青年扶起了父親、自己的妻子,四個人聽著門外的動靜,互相攙扶著,緩步走到門口。

  看到靠著石頭屋子側方,低矮的棚屋里。

  那一身泥濘甲胄的男人坐在自家的灶臺邊,那灶臺上,架上了一口自家絕沒有的大鐵鍋,鐵鍋極大,里面燉著肉、骨頭,肉湯卻是黑紅色。

  肉湯沸騰了。

  一陣陣藥香混合著肉香鉆進一家人的鼻孔里,僅僅是那一陣陣的香氣,就讓他們原本還十分疼痛的胸膛,漸漸變得舒適起來。

  披著甲胄的男人察覺到石屋里的一家人投向自己的目光。

  他站起了身。

  身上甲葉碰撞,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這陣聲響嚇得那一家人立刻縮回了腦袋,縮在石頭屋子里,不敢有任何動靜。

  房屋外,

  傳來那士兵的聲音:“先喝湯,再吃肉。”

  “會有人聞到肉香過來。”

  “有人問你們要肉要湯,你們須分給他們。”

  “喝了湯,肺腑上沾附的龍咳疫病即被洗凈,吃了肉,自身損失的氣血才能恢復。”

  “走了。”

  那聲音響了一陣,就倏忽消寂下去。

  房屋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農夫聽著那陣腳步聲漸至微不可聞,他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種沖動——他探頭看向門外,那滿身泥濘的‘士兵’已經翻身騎上了籬笆院外那匹白得發光的馬,馬兒奮起四蹄,朝著朝陽升起的方向奔騰而去!

  “我們如何稱你?

  我們如何謝你?!”

  農夫的兒子忽然奔出了屋子,跑出了籬笆院,向馬上的騎士奮力揮手,高聲叫喊。

  “如何稱你?”

  “如何謝你?!”

  農夫一家人都跑出了屋子,朝漸行漸遠的騎士呼喊。

  可馬上的士兵始終未曾回頭。

  始終未予回應。

  農夫一家人跪倒在籬笆院外,朝著那漸升的熊熊大日不斷磕頭——他們看到那滿身泥濘的士兵,騎著白馬奔向東方,好似奔進了那太陽之中。

  大日的光芒撕裂了烏云,在四周形成一圈白金色的日冕圓輪。

  “圓!”

  農夫的兒子指著大日外那圈圓輪,忽然喊道。

  “元!”

  其余人一齊叫喊。

  他們返回自家的院子里,依照他們稱為‘元’的神靈的旨意,先一人喝了一碗大鍋中的肉湯,隨后一人吃了一塊肉。

  一家人的力氣好似都因這一碗肉、一碗湯而有了長足的增長,他們將大鍋搬出籬笆院外,周圍一帶的自耕農們就匯集了過來。

  精蓮一路行來,直入‘邏些’,所過之處,龍咳瘟疫盛行。

  許多地域的百姓畏懼于這位天竺僧侶的威能,因而塑造他的神像,供奉于寺廟、家中,祈求他能因自身的虔誠而免于令自身沾染龍咳瘟疫。

  還有一部分地域的百姓,所患龍咳瘟疫無聲無息地痊愈。

  他們轉而口口相傳起一個名為‘元’的神靈。

  元者,一切之初始,天地萬物之本源。

  被尊名為‘元’的神靈——那甲胄上遍是泥濘的蘇午,一路驅馬疾馳,與精蓮所行路徑有數次重合,每至精蓮曾經行過的道路,他必然都能看到那些身患龍咳的病人。

  精蓮吞吃了四個獸龍篤本巫師,四個篤本巫師的‘祭本’盡歸他所用。

  他遍地撒播龍咳瘟疫,亦是為了增強祭本的威能。

  同時以此法來迅速令密藏域生民怖畏于自身,到了一定時機,只要他改頭換面,再以救苦拔罪之形象出現,從前其所犯過錯,就能在百姓眼中盡數一筆勾銷。

  自身亦將因此成為眾生眼中如圣人、佛陀一般的存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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