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午聽著那異域人的言語,沉默了片刻。
他大概已經明白,‘想爾’或早已經將種種‘厲詭符箓’栽種到了那些于名山大川之上游玩的游客身上,今下來到唐朝時空,那些游客多已淪亡,但栽種在他們各自身上的厲詭符箓,卻都留到了現在。
諸多厲詭落地便復蘇過來,前往各地殺戮生人。
但它們將人殺死以后,緣何還要把自己換成人的樣貌?
莫非這些厲詭還非是純粹的厲詭,依舊有些絲人的意識,想要潛伏進人類社會之中?
一念及此,蘇午心中有些悚然。
他將收攝而來的三道厲詭符箓拿出來,遞給了陶祖、洪仁坤、鑒真三位,令他們幫忙探查這些厲詭符箓有何特異之處,同時將那幾個異域之人帶進了破廟之中。
廟內氣溫寒涼,比之廟外也不曾溫暖多少。
蘇午與那幾個異域人閑聊了幾句,便知道了他們各自的名字,來自于何處,又要往何處去。
幾人皆出身西域‘拔汗那國’。
此國國土與漢時‘大宛國’重合,位居現實中的中亞地域。
他們之所以不遠萬里,前往大唐,是為了追回吐蕃侵略之下,他們被斬殺的老國王的頭蓋骨。
拔汗那老國王之頭頂骨,被吐蕃高僧‘金剛三藏’制成了一件法器,隨身攜帶。此次金剛三藏前往長安拜見‘天可汗’,諸拔汗那國王親隨正好得到消息,便一路尾隨了過來。
“而今你們只剩下了三個人,縱然能見到那‘金剛三藏’,對方若不肯歸還你們國王的頭頂骨,你們應當也沒有辦法。”蘇午看著三個人,平靜道。
三人跪坐于廟門口。
他們面面相覷一陣,為首的那個名字極長,乃簡稱作‘阿部力’的黃須青年人向蘇午叩首行禮。
幾人今下也看清了形勢,明白那頂盔摜甲的‘唐軍’在當下的破廟里,都不算甚么頭面人物。
此間真正的頭領,應當就是這言語平和、英俊非常的黑衫青年人。
這人此前隨口就吃了追了他們一路的三個厲詭!
阿部力等人不敢怠慢。
他向蘇午磕頭行禮過后,言道:“那個吐蕃僧人,法力高深,從‘天竺’修行得到一身梵教手段,還有吐蕃使臣與他同行,我們也爭執不過他們……但他們這次前來大唐,拜見天可汗,更是為了向天可汗求和。
吐蕃侵略拔汗那,如今又被唐國在拔汗那打敗了,來向唐國求和,那他們曾經奪走的老國王的頭頂骨,也應當歸還給我們……”
“伱們欲要同去面見圣人?”蘇午笑著向阿部力問道。
阿部力聞言,神色茫然又恐懼。
顯然他對面見唐皇之事,并未作如何準備。
“看來是并未有此打算,只是希望半路截住吐蕃隊伍,希望與他們‘講道理’,令他們歸還你們老國王的頭頂骨。”蘇午搖了搖頭,他未有多說甚么,但話外之意已令在場諸多人都聽得明白。
只有幾個拔汗那國人,仍舊不解個中之意。
張方看著幾個西域人,神色有些憐憫。
若是道理還能講通的話,那還要刀子作甚么?
這幾人若是使臣,能拜見圣人的話,尚有可能在圣人當面之下,要回他們老國王的頭頂骨,可今下他們并非使臣,以經商之名踏入大唐之土,意圖半路堵截吐蕃僧,靠他們自己要回他們老王的頭頂骨——這卻是千難萬難,大概率無法成功。
在眾人目光之下,阿部力等人似乎明白了甚么。
他們低頭沉默著。
阿部力看向蘇午,欲言又止。
這時候,鑒真將那道厲詭符箓遞回了蘇午手中,那厲詭符箓如同一張皮影一般,先前的厲詭本形便在云芨符箓勾勒之下于微微透明的皮膜里若隱若現。
鑒真看了陶祖、洪仁坤一眼,接著向蘇午開口說道:“勾畫這道厲詭符箓所用的筆墨,并非尋常墨水。
活人的性意、未明的神韻摻雜著形成了墨水,被用來書就這道厲詭符箓。”
陶祖點了點頭,把手里的厲詭符箓也交還給了蘇午,乃道:“每一個云芨文字,都是一道活人性意,它們相互勾連,以那種未明神韻作為中樞,使之可以自行運轉,令此中之詭類人亦類神。
在轉作本形厲詭之時,它們各自復蘇,顯映死劫規律。
但在變化人形之時,它們則亦會有著與人一般的思維——它們甚至可以接受人們的香火祭祀,顯出神靈之相來……”
陶祖言語至此,眉宇間隱隱有些擔憂。
這樣二三道厲詭符箓,倒不至于令眾人手忙腳亂,可若是有萬千道厲詭符箓的話,只怕天下都要大亂了。
今時玄宗皇帝欲治天下詭,天下詭乃至符箓厲詭盡皆群起,這該如何去治理?
想爾曾稱它自身差一點便在人間造化了天庭,它最接近造化天庭成功的那一次,應當便是它自群山之中出現,顯出‘頭枕終南,背靠泰岳,足抵河洛’之形的時候……
上一次它瀕臨成功,最終仍被大唐不良人鎮壓。
這次它仍是自天下萬川名山之中顯現,有了上次的經驗,它這次的籌謀必然更加縝密,爆發之時,亦必更加兇險!
當下的大唐,與真實歷史上的大唐已經不一樣了,生出了很多變化。
本該在開元七年夏季降生的楊玉環,而今極可能已在開元五年的早春降生,許多事情發生了變改,歷史的經驗可以參照,卻亦不能完全作為依仗,一切都對照著歷史來看。
模擬器開辟了當下的唐朝時空,這重時空是否會接連于那縱橫交錯的‘時空軸’上,尚未可知,但蘇午心底亦清楚——想爾主動將他拖入這方被開辟出來的時空當中,一旦他在這重時空里失敗了,或許這重時空就會演化為真實失控,接連于時空軸之上,取代原本的歷史了!
他可以利用模擬器來穿梭過去未來。
想爾也利用他穿梭到了當下的時空!
蘇午收束著心緒,目光落在阿部力等三人身上,心神忽生出一絲觸動,他笑了笑,低聲自語了一句:“罷了,一步閑棋而已。”
話音落地,他轉而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張方,笑著道:“我先前答應閣下,若閣下能將這幾人與厲詭成功引至廟門前,便傳閣下一個鎮押厲詭的小法門——閣下當下可做好準備了,聽一聽我要傳下的法門?”
張方坐在角落里,原本有些無聊。
此時聽到蘇午的話,他眼睛都直了,立刻正襟危坐,向蘇午連連點頭:“小人自是做好了準備,請郎君授法!”
“此法是……”蘇午張口言語。
張方只聽得他口中道出三個字,后面的話卻怎么聽都聽不真切,他急得抓耳撓腮,但又不敢打斷蘇午,待到蘇午說完話:“法門便是如此了,閣下多加鉆研,好生修行罷!”
聞聽蘇午最后言語,張方不禁憋得面龐通紅。
他只聽了個開頭和結尾,中間是甚么,一個字都未聽清楚,這也叫傳法?這郎君未免太不真誠,完全是在戲耍自己!
心頭正自忿忿之際,張方聽得蘇午口中吐出的開頭三個字,以及最后的幾句話,忽然在他心識間不斷重組,最終完全演變成了一篇真正的法門——‘與詭結親科’!
張方再細細咂摸這篇法門,頓時喜不自禁!
這真是一部鎮壓厲詭的大法!
郎君未有騙自己半分,他可真是個信人!
蘇午手指拂過那三道皮影似的符咒,三道符咒上以活人性意參合‘想爾神韻’勾畫的云芨文字,紛紛褪脫,在蘇午誦念‘太上救苦拔罪真經’的聲音里,幾道性意隨風散去,而那幾縷想爾神韻則順著蘇午鼻翼被他吸入肺部,在肺部扎下根來。
——想爾雖抹滅去了這幾道厲詭符箓上勾牽的種種因果,但蘇午也不是一無所獲,他至少尋獲得一種‘天之五韻’的蹤影,就是三道符箓上遺留的這種根出于想爾的未名神韻!
輕飄飄幾縷神韻落入肺部,未生任何反應。
蘇午看了眼皮影里飄飄蕩蕩的三個厲詭,將之遞給了張方:“你可與此三詭結親,修行我所傳授法門。”
“多謝郎君!多謝郎君!”張方接過那三道‘皮影’,對蘇午已是感激得無以復加,他今下可謂是一步登天了,由一個浪蕩游俠兒,直接變成了能封押厲詭,且勾連了厲詭在身的一方豪俠!
今時便是去‘不良人’里,也能謀個官兒做了!
當下的‘不良人’中,佛、道、民間奇人俱有之,‘生人甲’卻還暫時不見影跡。
阿布之父‘呂熊’獲得生人甲之時,亦是生人甲在大唐盛行,如火如荼的時候了,那時候距離當下也不過是二三十年的光景。
二三十年,便有如此滄桑巨變了。
蘇午轉眼看向那幾個西域人,迎著阿部力希冀的目光,他開口道:“我令這位‘唐軍’與你們同去長安。
你們若能在半路中尋得‘金剛三藏’影蹤,可由他來幫你們,索要你們老國王的頭頂骨。
如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