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
一羊腸小道接連著平闊的官道,蜿蜒入野樹深林之中。
當下晨光熹微,長安城門亦不過剛剛開啟,漸有行人來往于官道之上,卻不曾見有人行經這條羊腸小道。
此時有一灰衣中年男子,歪歪斜斜地騎著一匹馬,沿官道往城門方向而去,正經過那羊腸小道。
冷風拂過,卷來那馬上男子一身的酒氣。
來往行人看著醉醺醺的男人,皆避之不及,不愿與之接近。
“吁——”
肥馬載著中年男人自顧自地走過那通往羊腸小道的路口,往彼處巍峨高聳的城門行去,這時候,那男人歪頭看了看那條羊腸小道,便拽了拽馬韁繩,令馬兒調轉了頭,踏入那淺草沒馬蹄的小徑中。
“去看看黑三兒在家做甚么?
到黑三兒家去,到黑三兒家去……”馬上的男人醉醺醺地念叨著,他的坐騎似有靈性,聽得他的吩咐,竟真晃晃悠悠地載著他沿小徑穿過路盡頭那片野樹深林,經過幾處高崗緩坡,走進了一處只有二三十戶人家的小村。
薄霧籠罩在這處坐落在一片洼地的村落中。
村內偶有幾聲犬吠雞鳴。
那肥馬將醉酒男人載到了一處大院舍的門樓前,便停住馬蹄。
院舍大門敞開著,只是門前掛上了兩盞慘白燈籠,在青灰色的霧氣里閃爍幽光,燈籠上的‘奠’字說明這處院舍的主人家里有人新喪,現下正在辦著一場喪禮。
磚石砌就的堂屋里,傳出陣陣哀哭之聲。
“這、這是誰過世了?”
醉酒男人撥開頭頂那盞白燈籠,待他看清那白燈籠上的‘奠’字以后,終于意識到了甚么,抓著鞍頭,一下子翻身滑下了馬,直接滾倒在地,卷了滿身塵泥,他踉踉蹌蹌的爬起,也懶得去拍身上沾染的泥土,牽著馬走過低矮的門樓,進門就朝堂屋里頭叫喊起來:“黑三兒,黑三兒!
我來看你啦!
黑三兒!
你家里誰過世了?怎么不和老夫說一聲?”
呼喊聲過后,堂屋里便有一黑黢黢的大漢徑直走出,那大漢一眼看到在院子里牽著肥馬搖搖晃晃的中年男人,他原本有些悲傷的眼神,頓轉作訝然,向中年男人喊了一聲:“吳供奉!”
這黑漢就是中年男人所稱的‘黑三’。
黑三匆匆走近中年男人身旁,一把扶住了對方,又有些感動、又有些擔憂地說道:“家妻因故身亡,我們在此地沒有親朋,本以為不會有人來吊唁,沒想到還有吳供奉您前來……吳供奉,您怎么滿身酒氣?這是在哪喝了酒?”
“天下傷心人多了啊,黑三兒……裴旻,裴旻將軍的母親去世,他請我為他母親作畫于天宮寺,告慰亡靈,我便過去了,看了一場劍舞,作了那‘八十七神仙卷’……”被稱作‘吳供奉’的中年男人拽著黑三的衣袖,支撐住了自己的身體,他眼神迷離地道,“老夫還記得,黑三兒,咱們在亂墳崗上舞劍書畫,這一轉眼就二三年過去了……
你的妻多年輕健朗一個婦人,怎么會、怎么會就過世了呢?黑三兒……”
這個‘吳供奉’,即是而今聲名鵲起的‘吳道子’,被朝野群賢盛贊畫技,而今民間已有‘畫圣’之美名流傳。
而‘黑三’者,則只是一鄉野游俠兒而已。
吳道子名聲未顯之時,尤能為禁中供奉,地位高出尋常百姓數籌,他與黑三這樣江湖游俠兒結識,自是純屬偶然。
黑三聽得吳道子雖然有些磕巴、但依舊較為通順的言語,總算弄清了吳道子為何會突然而來,他并未因對方只是醉酒后,想到與自己從前舊交,才來探望自己而不滿,反而更受感動。
只是當下他家中尚有大事需要處置,卻不能與吳道子促膝長談了。
他轉頭往堂屋門口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堂屋門口處,兩個幼童探出頭,滿臉淚痕地朝黑三這邊投來目光。
“家妻過世,非因病痛,只是另有變故……
三言兩句之間,我也無法與吳供奉解釋清楚。
只是當下我家并非善地,吳供奉還是莫要久待,我請鄰居送吳供奉回京城,日后有機會,黑三兒一定登門拜訪,拜謝供奉!”黑三轉回頭去,與醉醺醺的吳道玄解釋了幾句,也不管醉酒狀態下的對方,能否聽懂自己的話,跟著直接抱住對方的腰身,將對方抱上了那匹肥馬。
他牽著馬韁繩,便匆匆往院外去,要請幾個鄰居過來,先將這位吳供奉送回長安去。
然而馬上的醉漢卻不肯這樣離去。
吳道玄口中嚷道:“是甚么變故?不能告知老夫?
官府害人性命?貴閥謀奪田產?你說,只要你說——老夫都著力替你解決,老夫如今……也再不是從前那個任人欺負的畫匠了,替朋友出一口氣卻沒有問題!
黑三兒,說吧,說罷!”
他說著話,又再一次滾落下了馬——這一次幸好黑三及時接住,否則他這回若徑直摔下馬,脖頸就正好落在自己坐騎那碗口大的蹄子落下之處,他的坐騎一蹄子就能踩斷他的脖頸。
如此,以后便也沒有所謂畫圣,沒有那‘地獄變圖卷’了!
“你說罷,黑三兒!
不說便是不拿老夫作朋友,老夫記下了,以后也再不來了!”吳道子如是說道。
他緊緊抓著黑三的衣裳,黑三沒有辦法,無奈地嘆了口氣,搖頭道:“非因甚么官府謀害、貴閥相逼啊,吳供奉……
實在是、實在是——家妻被詭所害!
那詭而今是不是還潛藏于我家中,而今還沒有確定!
我已請不良人過來幫忙搜檢,鎮壓鬼祟,吳供奉,你不必擔心這邊,還是先回家去罷,我日后再登門拜訪……”
“詭?”
哪怕當下朝陽漸升,天光已現,陡然聽到‘詭’這個字眼,仍能叫人心生寒意。
連醉酒中的吳道子聽到黑三妻子之死,與‘詭’有關,都愣了愣神,他往堂屋那邊轉頭看去,只見到黑三那雙兒女倚靠門邊,正關切地往他這邊看過來,而兩個童兒身后的堂屋里,卻是黑漆漆一片,不見有半邊光亮。
“就是有鬼祟害人性命……”黑三壓低了聲音,他見吳供奉似乎把自己的話聽了進去,便又向其解釋了幾句,“家妻昨日新死,今日尸身已經臭了……”
今下尚是早春時節,長安天氣尚有幾分寒意。
在這樣的天氣里,新死之人哪怕停靈七日,也絕不可能尸身發臭。黑三家中出現這種情況,恰恰說明其妻之死非同尋常,被厲詭害死,受詭韻侵染之尸體,多會在短時間內即出現腐敗跡象,產生尸臭。
吳道子轉回頭來,晃了晃腦袋。
黑三以為他總算被勸住,聽到當下自己家中有鬼祟作亂之事,已被嚇住,生了退意,是以心里也暗松了一口氣,他哪里料到,吳道子搖頭之后,當即出言道:
“詭——老夫也不怕!”
“裴旻將軍與老夫在天宮寺中,劍舞作畫,老夫所作‘八十七神仙卷’,連當時天宮寺的真人,都稱畫中真有神靈居住,可以嚇退邪精,攝拿鬼祟!
黑三,老夫畫一幅畫,幫你抓住家中之詭!”
吳道玄扶著黑三手臂站起身,朝那看起來更為陰森的堂屋走去,臨近堂屋臺階下,他便嗅到一股隱約的尸臭味——死人身上散發出的尸臭,遠不是甚么死狗死貓身上的尸臭可比。
此般臭味,被活人聞到,有些心氣弱的活人,甚至可能會因此生一場大病,乃至一病不起!
蓋因這般臭味令人嗅到,不止會心生反感,有嘔吐之欲,更可能會心中怖畏叢生,繼而胡思亂想,由此被外邪入侵,身染病疾。
那股尸臭在吳道玄鼻翼間若隱若現,他擰開腰側的小葫蘆,猛灌了一口酒,借酒香來壓住那股尸臭,跟著邁開步子,被黑三攙扶著邁上了臺階,走進了那間即使有燈燭香火點燃,依舊陰慘慘的堂屋中。
堂屋正對門的那片空地上,便搭起了一副木板。
一層粗布蓋在四腳離地的床板上,隱隱浮凸起一個人形。
黑三松開了攙著吳道玄的手臂,他此時倒未再來勸吳道玄甚么,而是走近了那兩個幼童身旁。
兩個幼童跪在床板一側,正默默地燒著紙錢。
他們好似一直都跪在這里,燒著紙錢,并未挪動過步子。
吳道玄直覺當下情形不對,透著些詭異,但究竟是哪里不對,以他當下渾渾噩噩的腦袋,也實難分辨清楚。他環視堂屋四下,看到堂屋四角各自擺放著一個泥人、一捆柳枝、一碗清水、一捧炭灰。
“這是依‘五行顛倒’的順序,擺放在屋子四角的五行中之物。
從前我請一個過路的灶班子吃過飯,那灶班子的年輕人,教了我這個法子,說是用這個法子能困住厲詭,叫它一時半會兒之間不能害人。”黑三看著吳道玄,他面上忽然露出些笑意,整張臉在黑暗里的燭火映照下也變得明暗不定,“我去給您取紙筆來,您看著畫——
不良人不知道何時才能來到,您要是能用一張畫兒就困住厲詭,或是把它嚇走,那是再好不過了……”
說著話,黑三輕飄飄地從床板一側走開,往對側的耳房里取紙筆去了。
跪在他們母親尸身側方的兩個幼童,一齊轉頭看著吳道玄,他們的眼睛里,眼白似乎過于多了些,以至于眼仁都只有黃豆那么大的一團。
吳道玄看著那衣袍之下、雙腳都未怎么挪動,幾乎是直接略過地面,往耳房去的‘黑三’,再看看跪在床板側方、兩個面色慘白、眼中眼仁近乎于無的童兒,他心中駭然,便是先前喝了再多的酒,此下也直接醒酒了!
可他卻不愿醒酒——
此下還不如直接醉死過去!
——黑三和他的兩個孩兒,今下縱然不是詭,也必已經被詭附身了——吳道玄現下腸子都悔青,當時還正常的黑三勸自己離開之時,自己為何偏偏要賣弄?
這下子,說不定要把命都丟在這里!
一念及此,吳道玄攥緊了手里的酒葫蘆,想著與其被詭害死,不如直接徹底醉過去,在醉酒中被詭所殺,死就死了,總歸沒那般痛苦——他直接將那酒葫蘆口杵到嘴邊,往喉嚨里強灌了滿滿一葫蘆酒。
此酒乃是上好的‘梨花春’,系裴旻將軍贈于吳道玄的名酒。
其遣家仆送了十壇到吳道玄居處,吳道玄隨身帶了這滿滿的一葫蘆,一路半喝半倒,倒還剩下大半。
依吳道玄的酒量,只這大半葫蘆酒,倒還醉不倒他。
然而他先前本就處于醉醺醺的狀態,此下又痛飲大半葫蘆‘梨花春’,酒勁猛地沖上來,直接將他先前漸漸清醒的意識沖了個七零八落!
天地俱在旋轉!
吳道玄置身于這交相旋轉的天地間,搖搖晃晃,根本穩不住身形,他一屁股坐倒在地,就看到裴旻捧著端著一道矮桌到了他跟前,那膚色漆黑、如鐵塔般的漢子,在吳道玄眼前忽地變作了一瘦長臉兒、面色慘白、一身紅衣的女子,女子眼神綠瑩瑩的,直勾勾地盯著他,并不言語。
他便揚首看著那女子。
一陣陣侵入骨髓的寒氣從紅衣女子身上飄散過來,吳道玄當即抱住了膀子,口中直叫嚷著:“冷!冷!
冷死老夫了!
黑三兒!黑三兒!
裴旻將軍!快舞劍,快舞劍!”
也不知是他的叫嚷聲‘叫醒’了黑三,還是其他未知情形,變作瘦長臉兒紅衣女子的黑三,驟又變了回來。
其看著坐倒在地的吳道玄,一時害怕地催促吳道玄:“您怎么還在這里?!
我家里有詭啊,吳供奉!
快走罷,快走吧!”
一時又笑吟吟地向吳道玄說道:“還請您作畫一副,用您的畫作,幫我們鎮住那個鬼祟……”
“這又有何難?!”
吳道玄斜乜了那笑吟吟的黑三一眼,當即抓起矮桌上的大筆,飽蘸濃墨,揮毫起筆,在紙上留下大灘大灘墨跡!
那支墨筆,在他手中好似化作了刀槍。
他口中念叨著:“老夫殺了你這惡詭,殺了你這惡詭……”
手中毛筆不停,勾畫出一面目猙獰的魁梧紅袍男子,那男人赤面飛須,實與裴旻將軍面貌有些類似,此時紅袍男人一手并成劍指,指向前頭虛空,一手抓起寶劍,舉過頭頂,同樣朝前頭虛空貫刺而去!
辟除邪精,斬魔殺詭的意蘊自畫作上蒸騰而起!
這一個剎那,吳道玄的性識好似飛騰出了軀殼,與畫中神人合匯——舞劍圖跟著就活了過來,畫中神靈飛起一道劍光,直朝前頭的瘦長臉紅衣女子貫刺而去——
那紅衣女子嚎啕一聲,化作一團赤血朝遠處躲避!
然而神靈劍光矯健如龍,終究比那鬼祟速度更快,一剎那將它釘穿,直釘在了墻壁上!
堂屋中,陡有天光傾照而來。
整個屋舍豁然大亮!
屋墻上,正有一副‘神靈舞劍圖’張貼于彼處,畫中神人赤面飛須,一手持劍舉過頭頂,劍尖之上,沾染著一團血污!
床板上被一塊粗布蓋住的尸身化作膿水,在粗布上浸出一個模糊的人形。
濃烈尸臭充斥于亮堂堂的堂屋中。
黑三以及他的一雙兒女倒在床板四周,此時胸口起伏,尤有呼吸。吳道玄踉踉蹌蹌地起身,才走出堂屋,便猛地大口嘔吐起來,緊跟著撲倒在堂屋臺階下,直接醉倒了過去,不省人事。
此時,數騎馳騁而來,在黑三院前下馬,幾人奔入屋院中,陡見到那不省人事的吳道玄,俱是眼神大駭:“莫非來晚了?!”
“接到消息就往這邊趕——你們幾個去看看周圍鄰居有沒有被鬼祟所害!”
“你們幾個隨我入內探查情形!”
這匆匆而來的七八個男人,正是大唐不良人。
華山,因其諸峰如蓮分而不散,時有‘花山’之稱。又因此山近華夏根脈黃河流域,亦被視作華夏根脈之體現,所以得名‘華山’。
此山山勢險峻,山景奇絕,因而歷朝歷代常有無數名流高士競相攀登此山,于山上留下無數碑刻詩文。
山中多道門宮觀,蘇午一行人沿路上山之際,未見有來往游人,只見有寥寥幾個青衣道人往返險惡山道之間,赳赳武夫臨此般山道尚且要猶豫再三,那些看似老邁的道人卻能于此上健步如飛,步履矯健猶如猿猴。
不良人張方攔住了一個往山上去的道人,依著蘇午的吩咐,向那道人問道:“道長,傳聞華山之中有厲詭彌生,是以官府封鎖華山,禁絕游人旅客攀登華山,不知此事真假?”
那道人看了看張方,隨后將目光投向隱隱被眾人簇擁在中央的蘇午,出聲說道:“真真假假,哪是貧道一言就能說定的?
近日華山山中確實不太平——前些日子跳崖而死的‘張氏婦’,最近常在夜間出沒華山何處,哀聲號泣,向自己那負心郎索命,又有‘雷神洞’中終日雷鳴不絕,但人臨洞隙,雷聲又剎那寂靜,洞中黢黑一片,不見雷光。
還有那在山中觀棋而老死的樵夫,如今也在山中各處活動,已經引得從前十余個游人,就此消失蹤跡了。
你看這種種跡象,像不像是有厲詭作祟?”
張方聞言撓了撓頭,本是他向這老道詢問問題,未想到最后對方反過來問自己,他又如何能知道山中是否真有惡詭?
但不良帥此行既是前來華山,山中必有變故發生。
老道所言種種詭異,似乎可以作為那種變故的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