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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1、道士下山(八)

  蘇午與神視說話的語氣,便完全如同與門下弟子初玄言語一般,是與后輩交談的語氣。此下將神視于不良人中的各類修行課程,都安排得滿滿當當。

  神視自知這是前輩重視自身,所以對自身著力培養,便收斂住嬉皮笑臉的神情,向蘇午稽首拜謝。

  自天下道門二十四宗盡被蘇午或是斗敗、或是直接歸服以后,匯入而今不良人中的道門弟子數量便不在少數。神視挑選第三支鎮詭隊的成員,自然優先以同門為主。

  不過他見印知挑選手下成員,依舊會留小半席位于道門弟子、普通不良人,自也從善如流,亦挑了小半佛門弟子、普通不良人到第三鎮詭隊中。

  ——佛道從前如水火不能相融。

  但如今因蘇午喜聞樂見于佛道二門交相融合,而佛道二門現下又皆視蘇午為核心人物,所以因此之故,佛道二門卻在逐漸融合。

  不久以后,兩支新立的鎮詭隊便在蘇午眼前整肅陣列,稍有雛形。

  蘇午撇過以印知、神視作首領的兩支鎮詭隊中人選,一眼就從其中看到了諸多佛道二門年輕一輩菁英弟子。

  隨著他鎮壓華山鬼祟的事情傳揚出去,聲望日盛,佛道二門、天下法脈亦愈來愈敢于在‘不良人’這個機構之上下重注了。

  當下在場不良人中。

  佛道、巫儺、民間諸法教弟子,俱不在少數。

  此后蘇午又選出一名作‘古赤雄’的巫儺脈弟子,作第四鎮詭隊首領,選出端公脈一名作‘孫朝應’的端公,作第五鎮詭隊首領。

  原本還顯得空空蕩蕩的鎮詭局中,在這眨眼之間便被填入了五支鎮詭隊。

  “百多宗生人甲、符甲,接下來的神工局倒是有的忙了。”蘇午笑著與身旁的季行舟說道。

  季行舟咧了咧嘴:“符甲煉造卻也容易,不需要某來親力親為。

  某看而今神工局中,也有幾個學徒手藝日趨精熟,也快到出師的時候了——待到他們出師以后,某便不需事事親力親為了。

  那時造甲效率也能再提升數倍。”

  蘇午聞聲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或許當下神工局內確有幾個好苗子快要出師,但他們即便出師,季大師也仍舊免不了事事親力親為。

  ——季大師自身樂在其中。

  他與季行舟聯袂走入草廬之內,諸多工匠、學徒魚貫而入。

  不多時,草廬內便噴薄出雄渾的熱力,一陣陣鍛打鐵錠的響聲、人們的吆喝聲持續響起,始終不絕。

  是夜,長安諸坊已落了坊門,整座雄城陷入沉睡當中。

  黑暗傾蓋坊間樓閣屋舍,萬籟俱寂。

  便在這一片寂靜之中,有些黑黢黢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沒入不良人公署所在的‘通濟坊’沿街各處屋舍之中。

  屋舍的主人尚在床上安睡,根本未有察覺到自己家中,已有不速之客悄然而入。

  某間屋舍中。

  三五個黑影聚在某扇臨街的窗前,窗外白晃晃的月光照應出黑影們身上如魚鱗般的漆黑甲胄。

  玄甲之士張臂輕輕推開窗戶,玉盤一般的明月才升上天穹,便播撒出了明晃晃的光芒,傾照大地。

  臨窗的高大甲士看著那輪圓月,口中發出‘嘖’地一聲,似乎有些遺憾。

  他與身旁沉默無聲的同伴說道:“這卻不是個好天色。”

  貼墻站立的另一甲士道:“碑相自然能叫這壞天色也變作好天色。”

  首先出聲的甲士啞然失笑。

  被推開的那扇窗外,泠泠月光下,遠處的不良人館舍中,仍有鍛打之聲不時傳出。

  “今有鎮國侯執掌不良人,這座平日里少見人氣的館舍,卻也陡地‘香火旺盛’了起來。”月光照映出高大甲士那張微白的面容,他狹長的眼睛里,閃爍著點點譏誚的光,“不良人造出的‘生人甲’,我才從褚豆身上見過,確也十分不凡,那般效用可稱‘神器’。

  此般甲胄,有比古之九鼎、傳國玉璽更甚的效用。

  誰掌有此物,便有了逐鹿天下的資格——是以,卻也怪不得咱們圣人終于按捺不住,要對鎮國侯出手了。

  鎮國侯也實在可憐。

  他本無錯處,只怨那生人甲真被他造出來了——只造出來此般神甲卻也罷了,造出神甲以后,卻言語無狀,行事狂悖,觸怒圣人,此后又呆在公署之內,日夕造甲,一刻不停——至此時,他便鑄下無可挽回的大錯,覆水難收矣……”

  白面高大甲士說著話,伸手一指那處還時不時傳出叮當響聲的館舍,再道:“你們看,他到現在都還在未停歇!”

  周圍數個甲士,沉默地聽著白面甲士——玄甲軍中郎將‘王充’的念叨。

  在王充言語之時,又有幾個玄甲士卒聚集過來。

  原本在這間臥房中安睡的一對男女,此下已在睡夢中,被玄甲軍無聲無息地轉移到了別處。

  “高渺,還有宗正寺的碑相們,還沒過來么?”

  立在窗前觀賞黑天中那輪圓月的王充,頭也不回地向身后聚集過來的下屬們出聲問道。

  那些甲士還未開口,又一個聲音傳入屋舍內:“已經到了。”

  說話間,一著文士袍,系著幞頭的胖中年領著兩個青衣小吏走近眾甲士之列,諸甲士紛紛躬身避讓,令那個胖中年人宗正寺卿高渺走到了窗前,與王充身形并列。

  此下,隨著宗正寺卿話音落地。

  天上明月依舊播撒著皎潔月光,但月光下的各處屋舍則像是被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黑影。

  披著黑影的各座屋舍,便好似變作了虛幻之物。

  王充伸手觸及身側的窗欞,那扇窗欞便如沙粒一般崩解開,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高渺背著雙手,挺著大肚,好整以暇地看著在這諸多好似都變作沙粒堆砌起的房屋建筑簇擁下,依舊無比真實的不良人館舍,他徐徐開聲道:“此‘太宗庇蔭’,今下已然生效了。”

  千古一帝——太宗皇帝下葬以后,其陵前石碑、太廟之中牌位,常生種種碑相。

  其中神異經久不衰,可為李唐皇脈長久運用者,乃有十二宗。

  李唐皇室統稱之為‘賢皇十二相’。

  而這‘太宗庇蔭’,則是賢皇十二相之一。

  置身于‘太宗庇蔭’當中,則自身能得巨唐國運覆護,身形氣息處于太宗陰影之下,在現實之中消去形影,但其身又能自太宗庇蔭之中倏忽暴起,對敵手發起致命殺招——除非有人能夠打破這‘太宗庇蔭’,否則絕無可能受太宗庇蔭者抓住殺死。

  至于打破‘太宗庇蔭’,則亦是千難萬難。

  賢皇十二碑相首先與巨唐國運相連,今值巨唐日新月異,威加四海之世,唐朝國運之盛,根本無以復加。

  此般情況之下,想要打碎‘太宗庇蔭’,首先便需在巨唐國運沖蕩之下依舊不受影響。

  二則,太宗皇帝在世之時,‘五德社稷’之修行,近乎圓滿。

  其身雖死,五德圓滿之氣魄依舊覆護著李唐皇脈,賢皇十二碑相根本就是其‘五德社稷體魄’的顯化,打碎太宗庇蔭,便也相當于能與太宗皇帝近乎圓滿的‘五德社稷體魄’交手而穩壓這般體魄一頭。

  所謂‘五德社稷體魄’,即李氏立唐以后,效法漢朝‘天人感應說’,以此作為總綱,綜合諸般法門,最終演變出的一部專供李唐皇帝修行的法門,此法一經修行,則與李唐皇脈相連。

  雖法門不能延年益壽,但卻可以致體魄強盛,在咫尺之間,人亦可以‘敵國’。

  并且皇帝龍馭賓天以后,體魄亦將散化‘五德賢劫氣韻’,庇護李唐皇脈經久不衰,形成種種碑相,相護子孫后代。

  此‘五德社稷體魄’,在廟堂之中并不算是秘密傳聞。朝官多知唐皇修有此般大法,但此般法門施展起來,究竟又有怎樣神異?時人其實甚少見到,畢竟皇帝久居深宮之中,禁中種種庇護已令唐宮猶如鐵桶一般,又哪里有皇帝施展此般法門的機會?

  王充看著被蒙上一層青黑陰影的四下房屋擺設,笑著向宗正寺卿高渺說道:“而今便只需在此處等待,遠觀漢道士鐘離權與鎮國侯之間斗法即可。

  ——圣人可有傳下詔令?

  令我們何時動手?”

  高渺瞥了王充一眼即收回目光,道:“圣人不曾給閣下傳下詔令么?我今亦暫未受到圣人詔令。”

  王充聞言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道:“看來圣人心中,仍然遲疑未決,未有定下今時是否出手。

  該出手時就出手,臨陣舉棋不定實是大忌。”

  他說完話,忽感覺到似有意味莫名的目光從身后投向自己,便倏忽轉頭——只看到身后站著一青衣小吏。

  青衣小吏身形高大,此時低著頭,手捧著一副拓版碑相圖。月光傾照在他的面孔上,他面上神情沉定。

  王充愈看這小吏,愈覺得有些眼熟。

  某個念頭在他腦海里將成雛形之時,高渺忽然清了清嗓子,道:“我倒覺得,臨陣舉棋不定,反倒是成大事者的雄主方才會有的表現。

  每逢大事有靜氣,實屬難得。”

  聞聽此言,王充搖了搖頭,又盯著那青衣小吏看了一會兒,也未看出甚么端倪,便道:“圣人令宗正寺于此間布下賢皇十二碑相——而今只見‘太宗庇蔭碑相’,未知其余十一副碑相,又在何處?”

  “時機未到。

  時機一到,你自然知道其余碑相去處。”高渺如是回應了一句,往那座不受太宗庇蔭的不良人館舍看了一眼,正見到有一高大道士,背著一柄法劍,昂首步入不良人館舍之中。

  鐘離權已至此間。

  王充心有感應,不再觀察那讓他隱隱覺得熟悉的青衣小吏,跟著轉頭看向不良人館舍,在太宗庇蔭之中,目視著鐘離權昂首闊步走入不良人館舍角門之內,直至其身影被黑暗完全吞沒。

  不良人館舍后院。

  草廬中不斷傳出的鍛打之聲,于此時終于消止。

  如此又過了良久,一些面孔、衣衫上皆沾滿碳灰的人影從草廬中魚貫走出,每個人的面孔上都有著得意與滿足之色。

  諸多工匠將一矮漢圍在中間,他們口中止不住地發出贊揚:

  “恭喜吳六主事晉位‘匠師’!

  您是神工局第一個晉匠師位的!”

  “恭喜啊,師父!”

  “主事能主導‘甲寅神將生人甲’的儀程,與您身上那副‘入墨圖’有沒有牽連啊?

  不知不良帥如今是否還會為他人紋刻入墨圖。”

  “還是我家師父稟賦絕好,才能這么快就脫穎而出,首先晉位匠師——不論是不良帥,還是季大師都是這么夸贊我家師父的,可見事實就是如此!

  與其操心是否能在身上紋刻入墨圖,還是須扎實基本的修行才是!”

  眾人在草廬前議論了一陣,便相互拱手作別,預備從館舍離開,此時,蘇午與季行舟聯袂走出草廬。

  二者身上亦沾染了不少碳灰,面孔上亦是黑漆漆一片。

  預備離去的匠人們,見到蘇午、季行舟走出草廬,便停住腳步,向二人行禮。

  蘇午一一點頭回應過,看了看天色,即向眾人說道:“天色這么晚了,你們這時候回去,各自居處坊門也早已經封上了罷?”

  眾人聞言,紛紛回應。

  有稱自己與看門官吏相熟,當下天色未晚,可以請其通融開門;

  有稱自家居處就在公署附近;

  亦有人稱可以隨便在某處將就一夜。

  蘇午聽過眾人回應,即道:“你們今夜便在公署里歇息罷,公署里這么多間空房子,可以隨便留宿,省卻你們夜間奔波之苦,還要面臨種種變故。”

  “這……這怕是不妥罷……”

  眾人遲疑不決。

  蘇午又勸了他們幾句,方才將眾人全留在館舍之中。

  令眾人各自下去歇息以后,他向身邊的季行舟問道:“季大師不下去歇息?”

  季行舟仰頭看了眼天上皎月,旋而低頭與蘇午說道:“良辰美景,又有熱鬧可看,回房歇息反倒是蹉跎光陰。”

  話音落地。

  二者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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