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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3、道士下山(十)

  它生有三首、六臂,三張面容一時模糊,一時又甚為清晰,但它的三張面容模糊之時,蘇午尚且能記得它面容的輪廓,可一旦它的面容變得清晰,蘇午便又對它的形象全無印象了。

  此時,這道三首六臂的身影盤腿坐著。

  一雙手結‘上清印’;

  一雙手結‘玉清印’;

  一雙手結‘太清印’。

  三印重疊,三首六臂的身影,又變作了正常人的模樣,那種種奇詭玄異、大象無形的韻致跟著消失個干凈。

  雞卵中盤坐的好似只是個尋常人而已。

  連蘇午的自心都相信了雞卵中的此人,只是個尋常人,但他的法性卻在此時劇烈震顫,不斷提醒著他,這個‘尋常人’究竟是誰——

  三清!三清!三清!三清!

  他的法性‘叫醒’了他逐漸沉迷的自性!

  轟隆!

  卵殼內的身影、卵殼外的渺渺無余之天盡皆顛倒了,蘇午強行斷滅去這一縷循著奇詭道韻而去的性意,封絕了自身對于‘三清’所起的所有窺視心,于剎那間轉回現實!

  在這個剎那,他仍置身于玄玄道身中央門戶里。

  三昧真火熊熊焚燒而上,一息之間就燒穿了他的皮膜、燒化了他的血肉、燒沒了他的骨髓;

  太陰真水滾滾澆潑而下,一息之間就刷去了他的眾多心識!

  “嗯?”

  演化玄玄道身的鐘離權陡見水火交泰之下,身形無有絲毫變化的蘇午,又于此瞬竟好似是個尋常凡人一般,在水火洗練下眼看就要化成劫灰,他頓時皺緊了眉頭,不知蘇午身上為何會有這般變化。

  在他的感知之中,蘇午的氣韻在這瞬間也跌落萬千丈,就和一個普通人一模一樣了!

  廊下旁觀的季行舟臉色悚然,瞬時拔身而起——他因蘇午得獲新生,與蘇午牽連至深,更能感知到當下事態的嚴重,在他感應之下,蘇午今下真正變成一個普通人了!

  一切修行,盡皆離蘇午而去!

  所以他抗御不住這太陰真水、三昧真火的洗練!

  便在季行舟飛臨半空之時——

  那眼看著就要在水火洗練之下灰灰了賬的蘇午,眉心之中驟然沖出玄黃二色之光,玄黃神韻于天地間垂下黃天法旨,一息震碎四下蜿蜒而來、百般阻撓的天理神韻!

  一道道玄黃神韻于黃天法旨周圍交織游曳,剎那間化作一口黑洞,吞沒了這黃天法旨!

  咚咚!咚咚!咚咚!

  ‘黑洞’之內,卻有激烈心跳聲不斷響起!

  伴隨著那心跳聲不斷響起,一縷縷玄黃神韻向下流瀉,導引著天地劫氣,盤繞著一顆黑金丹丸,黑金丹丸之中,血紅螺紋盤繞而出,再度化作第二口黑洞。

  這第二口黑洞演化完成之后,此間除了心跳聲之外,又有了均勻的呼吸聲。

  此后又有扎根十三主支巨樹的黑洞、大日法性、熊熊薪火接連演化作三口黑洞。

  五口黑洞演化出來的剎那,天地陡然而震!

  一塊塊血肉、一根根血管、一道道骨骼、一層層皮膜交相覆蓋于那五口黑洞之上,又一個蘇午陡自玄玄道身眾妙門戶之中長成,他一振雙臂,就直接震碎了鐘離權這道‘玄玄道身’——

  道身剎那破碎!

  鐘離權身影朝后倒跌!

  他看著‘死而復生’的蘇午,眼神無比震駭!

  其亦知張午實力強橫,第一招就迫得他不得不顯化玄玄道身法相以應對,可他顯化道身法相以后,也與蘇午一時呈相持之勢,此后蘇午更有大勢頹靡之相——但他卻無論如何也未想到,就在蘇午大勢頹靡之時,其竟能破而后立,且在一瞬凝聚身形以后,下一刻只是振開雙臂,運用體魄的力量,就震碎了他的道身法相!

  鐘離權終于定住身形,腦海中陡然浮顯出一個念頭——

  方才自身所謂與張午相持,實不過是對方被別事吸引去了注意力,未有在意自己的手段,所以能叫自己一時逞兇。

  對方回過神來以后,自己這所謂道身法相,于其而言,卻也不過如紙糊泥塑一般,輕易就能摧破!

  一念及此,鐘離權修持千載不曾移轉的道心,竟猛地震顫起來,陡有破碎之兆——

  他心底無數個念頭紛紛而起,交纏在性命交修的‘太一金丹’之上,在這太一金丹之上留下無數刻痕裂縫,那無數刻痕裂縫交織起來,正形似一詭異的‘臉譜’。

  臉譜裂縫中,大象無形的詭韻在鐘離權無知無覺之時發散。

  鐘離權的心神便被強行提攝著拔升至此岸群峰之上——像是有一縷無形的絲線牽引著他,令他奔下此岸山峰,朝那一望無際的空明元河狂奔而去——他卻要渡河了!

  他的渡河之期雖已臨近,卻并不在今日。

  可今下或因道心破碎,或因某種玄而又玄大象無形的力量導引著,讓他在無有一絲準備的情況之下,直渡元河!

  ——這卻是要將他當場淹死在元河之中!

  元河氣息漫淹進了現實之中,蘇午看著鐘離權的身影仍在現實之中,但他的心神已落在此岸群峰之上,朝著那空空茫茫、無有邊際的元河須臾而去——蘇午神色陡變,立知這是因為自身借鐘離權修行的奇詭道韻窺視到了‘三清’,自身五臟祭廟剎那轉運,抹去一切因果,使得三清無法追索到自身,可三清轉而就落下一縷詭韻,要強令鐘離權渡河,就此赴死!

  “看來貧道命數如此,無力回天矣……”大難臨頭,漢道士面孔上仍滿是灑脫笑容,他的身影若隱若現,元河氣息在他周身氣孔中時浮時沉,“好在今日這般情形,貧道亦早在心中預想過無數遍——而今修為無有存進,渡河之期日趨臨近,該當渡河之日,淹死河中,也是應有之理。

  貧道已知自身命數,就此赴死,倒也心甘情愿。

  道友,你既將軒轅黃帝真血融合在身,貧道這顆‘太一刀圭’便也送給你,盼你能融合內中軒轅血脈。

  就此別過罷,道友……”

  說話間,那火光燦燦的‘太一金丹’便被鐘離權張口吐出,投向蘇午掌中——失卻這‘太一金丹’相護,他身上的元河氣息更濃,那空明大河,已然沒過他的胸膛,河中無數雙手臂競相拉拽著他,讓他往河底墮落!

  太宗庇蔭下。

  眾人神色連生變化。

  高渺、王充等人眼見張午于玄玄道身水火洗練之下,形銷骨立、漸有灰飛煙滅之相,他們還未及高興,便見有玄黃法旨自天垂落,五口黑洞再度化生出了那張午的身軀——

  對方只一振雙臂,就致鐘離權玄玄道身頃刻破碎!

  陡見此般情景,王充臉色鐵青,高渺神色沉凝!

  “張午應對鐘離權玄玄道身法相,前后變化如此之大,此足以說明——他本身實力極端強橫,所謂玄玄道身,莫說毀傷他,就連禁錮他實都做不到,但他先前之所以會被禁錮、被水火毀傷,或是交戰之中遇到了別的變故!”王充語似連珠,飛快說道,“今下,若只是以玄甲軍與十二碑相,想要絞殺此人,已是絕無可能!

  戰機已逝了!”

  高渺私心里其實亦認同王充所言,但他明面上未置可否。

  他默默看著鐘離權玄玄道身法相破碎,在此轉瞬之間即有橫渡元河之相,終于忍不住看向了身后那個青衣小吏。

  宗正寺卿對那青衣小吏的過分關注,早已引起王充的注意。

  王充亦在此時轉頭注目向青衣小吏。

  那面容普通,頗不起眼的青年人,在二者目光之下神色依舊平靜,他淡淡看著彼處張午與鐘離權之間的形勢變化,忽然道:“張午于渭河之畔,與道門二十四宗交手,連挫諸宗高道,后又于華山之上,壓過天后一頭,其實力究竟如何,由此可見一斑。”

  高渺聞聲微微點頭,狀極恭敬。

  王充看了看那青衣小吏,又看見高渺面上恭恭敬敬的神色,他眼神驚疑,忽似想到了甚么一般,亦垂下來頭,面上流露出些絲謙卑之色。

  青衣小吏接著道:“而遑論挫敗道門諸宗高士,亦或蓋壓天后一頭,此種種情形,只是張午未有隱瞞,而能叫天下人知曉、叫朕知曉的事情而已。

  在此之外,張午是否曾與慧沼交手過,與李含光交手過,而能勝過二者?朕不得而知。

  然據麗競門搜集而來的種種線索,據張午自身偶爾展露出的手段來看,他的實力,極可能連慧沼、李含光那般人物都難以匹敵。

  你我今時所見,不過是張午實力的冰山一角而已。

  而鐘離權一個受困此岸,行將渡河淹死的所謂前輩,朕從未指望過憑他之力,能勝過張午,為朕創造甚么戰機。”

  這‘青衣小吏’以‘朕’自稱,而高渺對他態度又如此恭敬——青衣小吏身份已經昭然若揭!

  正是玄宗皇帝!

  但以王充修行,哪怕聽到青衣小吏道明了身份,卻仍無法從這人身上感知到與圣人相連的哪怕一絲氣脈!

  ——縱然圣人真扮作了這個青衣小吏,統領皇脈扈從、護龍之軍—玄甲軍的王充,亦不至于分辨不出圣人身上獨有的皇脈氣息。可現下王充就是無法從眼前疑似圣人的青衣小吏身上感應到一絲皇脈氣運,導致此般情形的原因只有一個——眼下之人雖然負有圣人之性意,但并非九五之軀!

  唯此能夠解釋諸般!

  王充腦海中念頭飛轉,高渺在此時躬身向那疑似圣人的青衣小吏問道:“那陛下而今做此種種布置,又有何深意?”

  ——宗正寺卿高渺對于圣人的了解,似比王充更多一些。他早已知曉‘青衣小吏’的真實身份。

  ‘青衣小吏’瞥了神色遲疑不定的王充一眼,卻也未有為之解去心中困惑,而是與高渺說道:“等著罷!

  鐘離權雖久在深山,少與塵世接觸。此次若非有張果相請,他也不會出山主持今次鎮魔大醮。

  但他卻修持有朕躬所贈、取自太宗碑相的《太上三清感靈篇》。

  因他與張果交情甚篤,從前登臨此岸無門之時,朕特以此法相贈。

  他借此法徹底鑄就金丹,登臨此岸,便亦落入此法的因果之中。

  昨日因已經種下,今時果已要結成了。

  ——太上玄元皇帝今因此來邀他渡河,而他假若渡河,必然淹死河中。”

  說到這里,‘青衣小吏’瞇起了眼鏡。

  其這番神態,令王充心中微微發寒,因其今下偶然流露的神態,王充對其乃是圣人所化更信了兩分。

  這般神色,王充偶從圣人面上見過,對此印象深刻!

  “鐘離權與張午并非仇敵,反而有提攜張午,成全張午之心。

  這樣一個寬厚長輩,張午會坐視其淹死于元河之中?

  ——他若因此而出手相助鐘離權,便是朕所需要的戰機真正來臨之時了!”

  ‘青衣小吏’話音才落,便有一高壯身影匆匆走入這間民居內,躬著身向‘青衣小吏’匯報道:“陛下,老神仙已與閭山來人臨近此處了。”

  那匆匆而來的高壯身影雖被一層沙礫般的陰影遮蓋著,面容看起來并不清晰,然而王充還是識出了對方的身份——正是陛下一直帶在身旁,稱之為‘大伴’的那位太監!

  ‘青衣小吏’聞言笑著點了點頭:“倒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張午今下是否會出手搭救鐘離權?

  王充心神微動,轉首往太宗庇蔭之外投去目光——

  元河氣息虛無空幻,自鐘離權周身氣孔之中滾滾涌出。

  一雙雙或殘缺或完整的手爪從漫漫虛無河水之中伸出,緊抓著他周身各處,瘋狂撕扯——

  他自身的氣韻迅速衰敗傾頹,一張寬厚方正的面龐上,五官像是在水液之中浸泡得太久了一般,迅速發白、膨脹,繼而開始腐爛!

  一絲絲血肉、一道道道法修行在元河之水來回洗刷之下,迅速脫離自身,化散于似無邊無際的元河之中!

  只是在這眨眼之間,鐘離權已有淹死河中的跡象!

  蘇午一手托住鐘離權投到自己掌中的‘太一刀圭’,一手猛然間抓住了鐘離權的肩膀,他的那條手臂化作蜿蜒的龍蛇,纏繞住鐘離權的身形,硬生生將之拔出了元河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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