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甚么事?”
年輕游人甩動肩膀,掙脫開老者拽著他衣裳的手掌,以手掩鼻,滿眼嫌惡地向老者問道。
周圍人紛紛散開,亦對老者側目相視。
老者咧嘴一笑,置身于周圍人的異樣目光之中,其神色間倒也沒有甚么畏怯。他指著遠處被云嵐山霧遮掩著的華山,向身前的年輕人問道:“老朽從別處聽到消息,雕圣楊惠之而今隱居在華山紫云觀中,要在此處率領眾弟子完成其生平最巔頂的雕塑之作,小郎君是否知道此事真假啊?”
那年輕人雖然嫌惡老者身上氣味,但總算也未有就此跑開,還是回應了老者的問題:“我和友人相伴至此,是為尋幽訪勝而來。我們也不是本地人,對于華山上的具體事情卻也不了解。”
他說完話便不再停留,與友人結伴匆匆而去。
老者搖了搖頭,正要再找下一個人詢問之時,身旁有一面貌粗黑,背著個籮筐的中年矮漢主動湊過來,和藹地向老者說道:“老人家得到的消息是真的。楊大師已經在華山上停留有二三日了,他落腳紫云觀那日,紫云觀中鐘鳴之聲連響了一刻不止,以此來表示對雕圣的尊崇。
您這樣大的年紀,長途跋涉至華山腳下,也是為了追隨雕圣而來的嗎?”
“我確是為了找他。”老者點了點頭,看著中年矮漢背上籮。在其籮筐之中,多能看到錘頭、鑿子、刻刀等工具,老者由此推測這個漢子應當是個雕匠,行至華山,乃是為了追隨雕圣楊惠之。
雕圣之名,在今時天下之間,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其于鴉山首作‘降魔十八羅漢浮雕’,引得鴉山震動,彼處龍脈更易,將肆虐鴉山一帶厲詭盡數困入龍脈之中,至今無從脫離,還當地百姓以太平。
楊惠之大名由此傳揚開來。其之雕塑作品,常有神鬼莫測之能,蘊有某種玄奧意蘊,常能使得天地同力,盡被其雕刻之中氣韻調遣,而山石草木等死物由此化為‘天地威靈’,懾壓鬼邪,救度群生。
如曲陽河畔‘龍神吐水浮雕石碑’,鎮住河中三道害人無數的厲詭;
如陽蕩川上十八童子送婚銅塑像,將當地令人聞風喪膽的‘鬼新娘’送入地脈之內,就此封押填埋;
又如‘虎王捉倀浮雕’,在那‘虎山’之下,聚集了二十六道厲詭作倀鬼,此二十六道倀鬼,甚至能為當地百姓所用!
楊惠之此般手段,堪稱鬼斧神工!
更無愧‘雕圣’之名。
此人在四五載歲月間所作雕塑作品化作天地威靈者,乃有二十余副,目前最為人所稱道的一副雕塑,應是‘衛河’之底的‘鼉龍吞棺’。
這尊雕塑定住了衛河百年水患,將曾經引得百千人同時溺亡的鬼王‘無支祁’,填入了鼉龍雕刻腹內棺槨之中。
然而,即便生平已經有此般鎮壓鬼王層次厲詭的作品,楊惠之對自身技藝的追求依舊無有止歇——他而今暫居于華山之中,就是為了在此地籌謀自己嘔心瀝血之下,一生最巔頂的作品。
為此楊惠之招來了門下十三個得意弟子!
此事已然吸引來天下人的目光!
不知有多少希望在雕刻、畫技上有所長進,乃至是希望學成此法以鎮詭的人們,如今盡皆聚集在了華山之中,日夜叩門,希望能拜楊惠之為師。
紫云觀中香火因此大盛。
今下主動回應老者所問的這個中年矮漢,應當也是為此而來!
老者猜出了中年矮漢的目的,便開口向對方問道:“你手指關節粗大,虎口之間結繭厚實粗糙——應當也是一位雕匠,來此尋楊惠之學藝?”
矮漢憨厚地笑了笑,道:“也不奢望能求得雕圣傳道授業,就是能拜在他某位弟子門下,我也心滿意足了。”
說到這里,矮漢頓了頓,看著老者猶豫了片刻,道:“華山山勢險絕,紫云觀的位置,幾乎臨于華山之頂了。
老人家自己一個人上山,難免會體力不支,恐有危險。
既然您也是去紫云觀尋楊大師去的,咱倆不妨結伴同行?到時候彼此之間,也好有個照應。”
“倒是正好。”老者咧嘴笑著答應。
見他答應下來,矮漢更放松了些許,面上拘謹之色少了許多。二者一邊閑談著,一邊往華山上走。
多數時候,都是矮漢向老者詢問,老者看心情回應一二。
“您尋楊大師,也是為了向他學習那般出神入化的雕刻之道罷?
您這樣大的年紀,仍舊能精進學習,多少年輕人都比不得您的。”矮漢如是說道。
老者悶悶地應了一聲,拄著拐杖低頭行過幾級山階,良久后才在矮漢要提起別的話題之前,開口道:“世間也不是只有雕刻之道,可以出神入化,鎮壓鬼祟,救度群生。”
他語氣之間,隱隱有些不甘。
矮漢一世未聽出其言外之意,只是順著他的話答道:“是,是。
不論道佛二門,亦或是灶王神教、端公、儺神、巫教之中,都有鎮壓詭邪的法門,我有一族侄,就被灶王神教中大脈‘陰喜脈’看中,成了灶班弟子。
那個族侄父母被詭所害,吃百家飯才長到十歲,如今成為了灶班弟子,只要好好修行,日后說不得能被玄門挑入鎮詭隊中,從此就是一片坦途了。
天下法脈,盡歸玄門。
連雕圣楊大師,都是玄門中人。
如今世間,不論是法脈弟子,還是秀才高士,除了在朝廷做官來報國以外,還多了一條路——拜入玄門之中,一樣可以報國救民,一樣能得功名利祿,一樣能流芳后世……”
這個矮漢開口吐出一連串言語。
其面貌粗黑,似是常年做苦力的粗人,但言辭之間,卻又不像是個粗人,反而文鄒鄒的,應該有些學問在身。
矮漢還在言語著:“玄門圣人與當朝皇帝,可謂一陰一陽,一位總攝天下鎮詭之事,一位執掌黎民生息之道,二者相輔相成。
若是我以后能拜入玄門之中,不知是否能一睹圣人風采?”
今時民間,對于那位玄門‘圣人’的尊崇,隱然已經蓋過了當朝皇帝。
畢竟,在天下各處鎮壓鬼祟,還人間以清明的鎮詭隊、諸法脈,皆出自玄門。
天下百姓對于玄門圣人帶來的改變有更直觀感受。
老者默默聽著矮漢充滿憧憬的言語,不知為何,他面色一時間有些復雜。
他嘆息了一聲,同矮漢說道:“你來尋楊惠之修習雕刻技藝,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拜入玄門?”
“是啊。”中年人點頭道,“我年少世讀書,考取功名不成,家中無余財供應了,我便出來一邊做活一邊讀書,人到中年,依舊一事無成。
后來玄門大興,我那時便自學了雕刻,只是雕刻些小玩意沿街售賣,從來未想過,這般技藝也能用以鎮壓鬼祟,亦能為玄門所用。
于是就起了拜入楊大師門下,徹底學成這門技藝以后,再拜入玄門神工局中的想法……”
“想法也是不錯。”老者出聲說道,“但雕刻之道之所以能出神入化,鎮壓鬼祟,是因為內藏作者與天地交感的真意。
那縷真意,才是鎮壓詭邪,乃至使詭邪為人所用的關鍵。
此種天人真意,就不止出現于雕刻之中,就是書畫、詩文之內,亦有天人真意的存在。
你……”
他話未說完,矮漢已經滿面興奮,恍然大悟道:“所以怪不得天下間經常傳言玄門圣人在某某地,與某某秀士吟詩作畫之類逸事!
我原本還以為這是圣人在天下四處游山玩水,相見友人。
如今來看,他請那些秀才高士吟詩作畫,是了您說的那‘天人真意’?!”
老者聞言愣了愣,旋而笑道:“你倒是聰明。
對那位圣人也確實是關注得很。”
“您有這樣的學識,一定也不是庸人。”矮漢咧嘴一笑道,“我們一起走了一路,我還不知道您尊姓大名?
您叫我王全就是。”
“我名吳道玄。”老者微微揚首,向矮漢如是說道。
他把話說出口以后,面上神色依舊平靜,只是一雙眼睛暗暗留意著矮漢,看其聽得自己名姓之后的反應。
矮漢聞聲后,明顯地愣了愣。
繼而道:“吳道玄?我好似在哪里聽到過與您一樣的名字。”
“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何其之多。
你在別處聽過這個名字也是正常。”吳道玄垂下眼簾,徐徐說道,“不過這個名字還能在你心中留下些絲印象,想來是這個名字的主人,本身也不尋常?”
“倒也不是。”王全笑著回道,“我們這些販夫走卒,常要走街串巷作生意,我有時也會被雇主召到家中去,做些雕琢器物的活計,是以難免要記住雇主的名字,好與其往來。
您這個名字,大抵是與我某個雇主重了罷……
我到如今還不曾見到過與您同名的名人……或許您在楊大師這里學好雕刻技藝以后,您的名字,也能傳揚天下,為天下人所熟知呢?”
王全語氣和善,對老者多加鼓勵。
然而吳道玄聽得王全這番話,原本平靜的臉色,卻一時風云變幻,一下子陰沉了下去。
他悶哼一聲,拄著拐杖往前走,再不與王全言語。
好似王全的話冒犯到了他一般。
王全見狀一頭霧水,心底覺得這個老人性情古怪,實在不好相處,待與之結伴到紫云觀之后,還是得找機會與之分開。
其正思忖著,悶頭往山上去的吳道玄,忽有停下腳步來,轉回頭冷冷地看了王全一眼,道,“老夫游歷天下,曾在朝中為官,卻也有些見識。
能夠掌握‘天人真意’,將之運用嫻熟者,往往在接觸到與自身契合的‘道’以后,便能展現出此般天賦來,嘗試幾次之后,即能‘入道’。
反之,若不能找到與自身契合的技藝,甚或是學錯了門,走錯了路,那便是努力萬千次,也無從入道,無從感應到‘天人真意’的存在!
你年少時功名不成,后來轉做了雕工塑匠,在此道上想來也浸淫了十數年,至今可曾入道,可曾生出某種玄之又玄的感應?”
王全只當老者是個雖有廣博見識,但是性情古怪,不好相與的人。
未曾想到吳道玄竟還做過官,已經達到了自己前半生難以企及的高度——他一時瞠目結舌,又見吳道玄目光直盯著自己,等候自己回答,連忙回想從前過往——實不曾有如老者所說的‘入道’之時,未在雕刻之時,生出過甚么玄之又玄的感應。
于是,王全慚愧搖頭,向吳道玄如實作答。
吳道玄冷笑一聲,轉回頭去,丟下了幾句話:“你浸淫此道十三載,亦不曾入道,有過天人感應,想來是無緣在雕塑一道上出頭,借此拜入楊惠之門下,拜入玄門之中,成就一番功業了!”
這番話,如晴天霹靂,一下子打落王全腦頂!
王全呆愣半晌!
本只是一個同路老人的幾句言辭而已,雖然對方自稱做過官,見識廣博,但其三言兩語本也擾亂不了王全這個一心上進的中年人的心境,然而王全聽過吳道玄所言,卻又本能地覺得,對方所說是真的!
自己怕是無緣雕塑一道,不可能拜入楊大師門下了!
從前種種追求,今下一朝淪落成空!
王全體內氣力一下子被抽干,更覺得那古怪老者冷言冷語甚是傷人,他靠著山階欄桿,喘了幾口氣,待身上力氣恢復些許以后,便憑著胸中一口惡氣繼續往山上去,走不多久,就又看到了那個坐在石頭上休息的吳道玄。
此時兩人再見,便各有不同心境了。
“我初學雕塑之時,便能雕刻出完整物器。
將我領進門的師傅,都說我在這一道上很有天賦,可見你說的未必就準!今天上到紫云觀去,待我拜入楊大師門下,我看你還有甚么話說!”王全憤憤不平地向吳道玄說道。
吳道玄走了一路,想是累及了,靠著背后山階,無力地沖王全擺手:“且去,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