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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8、火灶之祭

  “人神祭祀?”

  蘇午眼中光芒一閃,便帶著隨跟在渠的身后,擠入了人群中。

  四周聚集的葛長部落人,一遇到蘇午一行,便好似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著,紛紛避讓開,為蘇午一行人讓開了直通祭壇中央的道路。

  對于這所謂的‘人神祭祀’,蘇午亦有心探究一二。

  當下既有機會,他自然不會放過。

  商時人神、人王的修行,大多數部落的方伯、子們便是通過此種香火供奉、性命犧牲的方式,來將自身養成人神。

  成為人神以后,方伯可以庇護部族,免受詭類侵襲。

  而此種人命犧牲、香火供奉的祭祀,與儺主們主持的祭祀應有許多不同,畢竟此種‘人神供奉祭祀’的主要祭祀對象,并不是天廟內的神靈,而是部落主、方伯、子們。

  部落主、方伯們終究不是天廟里的神靈、天廟外的詭類,他們原本只是凡人,以凡人之軀,如何承接他人的性命投獻、香火供奉?

  蘇午和渠、隨擠入祭臺中央。

  祭臺中央區域,又以石塊泥土堆砌起了六層高臺。

  一位身形較為高大,體格強壯,但面上已現老態的男人站在那六層高臺上,在那個垂暮老者周圍,有數個人在現場以木石壘砌出了四堵墻,磚石層層堆砌,漸漸將墻內的老者包圍、封在里面。

  看著被四堵沒有門的石墻逐漸封堵在里面的老者,渠向蘇午解釋道:“那個老人,就是我們葛長部落的方伯,他叫‘雄’。”

  此時,在高臺下聚集的葛長部族人們,大都神色肅穆,隱含悲壯,皆不出聲,渾然不似靠近外圍的那些族人一般吵鬧、喧雜,外圍的族人們伸長著脖頸,大多將當下這場祭祀當作了一場熱鬧來看。

  葛長部落方伯‘雄’身前,堆砌的磚石漸漸沒過了他的肩膀。

  他環視四下,緩緩開聲道:“渠奉我之命,在‘曲水之野’進行祭祀,為我成為人神做準備。”

  被方伯喚到名字,渠神色慚愧起來。

  這場至關重要的祭祀,他卻未有完成。

  渠一時又想及前事,忍不住向隨投去憤恨的目光,隨與之對視,同樣神色惱怒。

  而高臺上的雄還在緩聲言語著:“但渠失敗了。

  大王頒下旨意,禁止人殉,也就斷絕了我成為人神的可能,所有的方伯都在私底下偷偷地進行人殉,我為了成為人神,庇護族人,也偷偷派在族內祭祀中不起眼的渠來進行祭祀,希望能完成成為人神前最后的準備。

  但大王派人來絕葛長部的祭祀,渠與大王的甲士爭斗了起來,最后下落不明——這是‘三羊’祭司占卜的結果。

  因為這件事,大王必定會派兵來討伐葛長,就在這一兩天之間了。

  大王行事狠毒,他若派兵來討伐葛長,一定不會再給我們留下一絲生路,為了能與大王的軍隊有一戰之力,為了庇護葛長,在此之前,我必須成為人神!

  只有成為人神,我才能帶領大家與大商征戰,才有機會從死地逃出去,向西面去,投靠‘周人’!

  現在渠的祭祀失敗,所有奴隸都被大王的甲士擊散。

  族內已經沒有人殉可用了。

  渠沒有將人殉完全投入‘賄天之祭’中,所以‘天’不會對我成為人神視若無睹,一定會降下各種災禍。

  但我們沒有退路,唯有全力一試。

  我要以‘火灶之祭’,把大家的‘元根’都聚集在我身上,用這種方法來成就‘人神’!

  所以需要三百個真誠愿意犧牲自我的族人,為我成就這場‘火灶之祭’!

  如若你們不愿意,就千萬不要為難——三百個犧牲里,只要有一個不是愿意真誠犧牲的,都會導致這場火灶之祭失敗!”

  雄言語樸實,但自有一種感染力。

  他言語落地之后,祭臺上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在這般莊嚴的寂靜之中,很快就有人悲壯地出聲,表明自身自愿為葛長犧牲,希望以自身的性命,幫助雄來成為人神。

  葛長部落有數萬族人,聚集三百個愿意自我犧牲的族人,卻并不是一件難事,不過一二刻時間過去,六層高臺下已經站滿了愿意犧牲自我的葛長部族人,蘇午只看一眼便知道,這些人的數量絕對不止三百。

  他趁著人們紛紛向雄出聲,表明心跡的時候,向一旁滿臉緊張,仿佛一顆心都揪起來的渠問道:“何謂‘賄天之祭’?

  何謂‘火灶之祭’?

  這兩種祭祀也在五類祭之中嗎?”

  渠此時的心神全撲在了族人性命安危之上,其實根本無心回答蘇午的問題,但伴隨著蘇午向他詢問出聲,他的心神卻奇異地平靜了下來,稍稍整理了思路,就向蘇午回答道:“賄天之祭,算在五類祭中,可以五類祭里的任一種,來實施‘賄天之祭’。

  就是通過大量的人殉犧牲,來令天廟中的神靈,不再監視自己以及自己部族中人接下來的一些作為。

  ‘人神修行’算是必須要行‘賄天之祭’的行為。

  天不愿讓人成為神。

  大商先王首開‘賄天之祭’,以盛大的祭祀來迷惑天,以令自身順利成為人神,避免因此遭受災禍。

  而火灶之祭,其實并不是一種祭祀。

  祭祀是為了取悅神靈,但火灶之祭里,并沒有需要取悅的神靈,只是所有人自愿犧牲,將自身的‘元根’通過這種犧牲,像火焰聚集在爐灶里一樣,將元根聚集在某個人的身上。”

  渠語速飛快地向蘇午解釋過兩種‘祭祀’的具體儀軌,這時候,葛長部方伯雄已經完全被封在了四堵墻內,有人抬來石版塊,壓在四堵墻上,使得高臺內的雄完全處于一個密閉的空間里。

  隨后,那些葛長部的工匠們,分別在四堵墻底部挖出四個洞口,將一捆捆柴禾填入了底下的四個窟窿里。

  若此時窟窿里的柴禾點燃起來,倒正像是四口柴灶了。

  “愿意自我犧牲的族人,他們的心愿會點燃火灶里的柴禾。”渠向蘇午如此解釋道。

  蘇午聞言暗暗皺眉。

  憑借心愿就能點燃柴禾?

  今時之商人,與后世的現代人又有甚么不同?后世人可沒有哪個可以只憑借自心發愿,就能令草木無火自燃的!

  他心中對此困惑不已,原本已準備好打斷這次‘火灶之祭’,此時也暫且按捺下來,想看看情況是不是如渠所說的一般,人們只要是真心愿意自我犧牲,其心愿就能點燃火灶里的柴禾?

  這處修筑在祭壇上的火灶或許也有不凡之處?

  也或是內里的雄本身也有不凡之處,如此種種因素相加,最終才導致了柴禾無火自燃?

  就在蘇午內心念頭飛轉之際,有一位葛長部族人滿面悲壯地登上高臺,臨于火灶之前,他從灶眼里抓起一支柴禾,并沒有其他動作,那根柴禾之上,便猛然地燃燒起一朵燦白明亮的光焰!

  蘇午見此大驚,瞬時張開眉心故始祭目——

  故始祭目之下,他看到那葛長部族人血肉性靈中央端坐的人形影子——那被稱之為元根的存在,忽然膨脹開來,浸染了那位葛長部族人的性靈,與之心識相互結合之后,便驟地化作了一朵火焰,這朵火焰順著其手臂游曳而出,將那柴禾點燃!

  伴隨著柴禾的燃燒,那位葛長部族人體內的火種亦由強轉弱。

  其元根亦在漸漸變得殘毀、缺損!

  元根!

  是元根的作用,引燃了葛長部族人的血肉——而此般燃燒而起的燦白光焰,與蘇午初修行時所得的‘薪火’,又是何其相似!

  二者簡直如出一轍!

  后世人不能如今時人一般,僅僅以心愿就能點燃柴禾,根因應在‘元根’之上。

  或許后世人的體內,元根已經十分稀薄,不比今時,文明剛剛啟源,此時的人們,其實與那位隱于無形中的偉大存在——‘元皇’之間,相隔的歷史還沒有多么久遠。

  所以他們體內元根完整,能有此般異相。

  后世人則完全不同!

  隨著天對人的侵蝕日益加深,對于人體內的元根剝奪日益加深,或許后世人體內,多數時候元根已經百不存一,萬不存一了!

  已然了知內情,蘇午也就沒有必要令這場末路的祭祀繼續進行下去。

  他轉臉看向神色焦急的渠,向渠說道:“你莫非要在此地坐視你的族人們紛紛犧牲?

  你見過我體內的神出手,應該明白,若真是商王來摧滅葛長,葛長縱然以人命堆砌出一尊人神,也絕難與大邑商相抗衡的。”

  “那我該怎么做?”渠又慌張又茫然地問道。

  “你去吹滅那人身上的火焰,同所有人說,你有辦法可以抗衡大商接下來的討伐。”蘇午道。

  “好!”

  渠根本沒有一絲猶豫,他斷然點頭答應一聲,也不問蘇午有什么辦法可以抗衡大商,直接大踏步走上了六層高臺——葛長部族人甚多,其中識得最末等祭祀‘渠’者,也沒有幾個。

  是以,所有人都以為渠要做那第二個登臺自我犧牲者。

  卻不想他臨近了那手中柴禾熊熊燃燒的‘第一個族人’跟前,張口一吹——直接吹滅了那族人手中的火焰!

  那族人見狀呆了呆。

  渠更愣了愣神!

  他此時才反應過來——這般自我犧牲的心愿一旦點燃柴禾,便再沒有被吹熄的可能,可他今下聽從午王的話,只是張口吹了一口氣,就真將那慘白光火吹滅了!

  “你你你——”那族人才將火焰點燃,便陡被眼前這不速之客吹滅,其震驚地看著渠,卻說不出指責對方的話——方才死過一回,此下陡又活了過來,他突然覺得當下的難題或許還有其他解法,不太愿意再死一次了。

  因而他此下對渠反而充滿了感激,自然說不出甚么指責渠的話來。

  但高臺底下的人們,已經被雄一番言語調動起了情緒,此時見渠出現在高臺上,一口氣吹滅了火焰,登時群情激憤!

  “你干什么!”

  “這個人是誰,是我們部族的嗎?!”

  “他是渠,祭司渠,我認得他!”

  “對!就是他擅自與大王的士卒交戰,讓我們葛長都必須得與大商交戰!”

  “渠,你還敢回來,你竟敢壞了方伯的火灶之祭——你該死了,渠!”

  群情激奮之時,守在高臺底下的祭司們帶著士卒登上高臺,將渠團團圍住,要將這個欲要破壞火灶之祭的葛長部叛徒,當場格殺!

  而渠在此時將目光投向了臺下,看著人群里的蘇午,他立刻揚聲道:“我有辦法!我有辦法抗衡大商的討伐!

  你們信我,你們信我啊!”

  渠先前才壞了方伯的祭祀,他此時作為一個失敗者回到族中,他的話語又有幾人肯信?!

  是以,這一番言語未有起到任何作用。

  祭司帶著甲士步步緊逼,情勢越發劍拔弩張——

  正值此時,渠靈機一動,忽然面露驚恐之色,伸手朝遠方一指,疾呼道:“大商的軍隊來了,就在你們身后!

  他們來討伐我們了!”

  渠此言一出,頓時滿場寂靜!

  在短暫的寂靜之后,場面陡地騷亂起來!

  怯懦者的哭嚎之聲響作一片!

  將渠團團圍住的幾個祭司與諸多甲士們,也都面色一僵,緩緩向后方看去,他們站在高臺上,所以視線越過葛長部那些低矮的建筑,正能看到更遠處的情景,而就在他們扭頭之時,一陣陣令大地顫抖的鼓點聲、腳步聲亦排山倒海地壓入了祭臺之中!

  遠方!

  四尊巨靈渾身遍布爛瘡,耳纏毒蛇,腰上綁縛著濕腸,行于大地之上,便在大地上留下一道道血淋淋的巨大腳印!

  或生牛首、或生鳥翅、或為羊面的儺駕馭烏云,盤旋天上,隨四巨靈之后,壓向葛長部落!

  在這些儺、神之下,無數驅策戰車、佩齊甲胄的士卒多如雨點!

  咚咚!咚咚!咚咚!

  戰鼓聲動,天搖地顫!

  原本萬里無云的蒼穹,一瞬間變得漆黑!

  渠一語中的。

  大商的討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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