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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0、群詭之宴

  渠心里打起了鼓。

  而姬昌笑著說道:“脫去周國方伯的名號,我也不過是一個老朽之人而已。而今以我一人,全九個大好青年的性命前途,此豈不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未知大王是否愿意以我一人,來換九個質子安然回國了。

  若他愿意自然最好,假若他不愿意,那便另有不愿意的應對了。”

  “諸多盟國以您為中心,您卻要舍棄周國方伯之名,以老朽之身換九個沒有價值的質子安然無恙——”渠把話說了一半,忽然間一下子領悟到了姬昌這般應對的真意!

  他渾身激靈了一下,滿面慚愧之色,再說不出話來!

  渠忽然明白過來,周國方伯的這般應對,就是正確的應對,且是嚴絲合縫、沒有任何錯漏的應對了!

  只是這樣的應對,一般人根本想不出來!

  蘇午目光幽深,他更明白,周文王既然做出了這樣的應對,便必然有這般應對失敗之后的對應策略。

  而在其身后的周國,必然更做好了一應準備。

  姬發雖然年幼,但那些在數百千年來被作為血食、犧牲的羌族人中,今時應當也有一位人杰應運而生,其人應為姜氏,名曰子牙!

  再給周國數載時間,周國與大商之間,或許便已沒有強弱區分,屆時誰主天下沉浮,便猶未可知了!

  “您傳我易道變化,于我有大用,或能助我看清前路局勢。

  您的長子如今既被禁錮于殷都,我可以與您聯手,助您把考救出來。”蘇午神色認真,向姬昌說道。

  姬昌聞聲,卻連連搖頭:“你不是現世之人,是‘井外之人’,老朽怎能讓你插手此中之事呢?

  更何況,我救考,也并不需要別人來幫忙。

  你身在井外,觀井內之事,就好像觀察黑夜里的火光一樣,萬事在歲月里都留下了痕跡,你已經知道‘答案’是甚么。

  但我們這些身在井內的人,心里卻也有各自不同的答案。

  你把正確答案拿到井內來,使井內之人都趨同于你,那你豈不是又會變成下一個蒼天嗎?

  老朽演化易道,是為了洞徹宇宙原本的運轉規律,使人道時時有力量,能抗御那些傾軋人道的不正之氣,卻并非是為了讓易道取代蒼天,成為下一個僵硬陰沉的蒼天啊。”

  “我明白了您的心意。”蘇午聞聲,面色肅然,向老翁深深鞠躬。

  他直起身來,又與老翁說道:“我雖不知您心中的那個‘答案’是甚么,但像您這樣的人物,自心里一定是相信自己,不愿假借外力來成就自己的愿景。

  不過,若而今不能救下考,使得長子就此死去,您也不會后悔嗎?”

  姬昌認真地想了想,點頭道:“當日大邑商的軍隊、神靈壓入周國境內之時,考自愿為質,被商軍禁錮在殷都,只因為他覺得弟弟年幼,難以承受商人的酷毒刑罰。

  他做出了他的選擇,自然有了面對這樣選擇導致結果的勇氣。

  老朽做出這樣的選擇,同樣也是如此。

  若我不能救下考,改變今時的局勢,我卻不會后悔今時沒有接受你的援手。”

  “好。”

  蘇午點了點頭:“我不會插手商與周之間的世俗戰爭,但有關于‘蒼天’的法統之爭,此與后世人道存亡根本有涉,與我立身根本牽扯至深,我卻不能置之不理。

  ——我只能向您如此承諾。”

  “問心無愧就好。”姬昌如是道了一句,即與蘇午躬身作別,“我如今就要啟程入宮面見大王了。

  若我還能將易道變化創演完整,也會通過易道氣數,將剩余四十卦傳授給你的。”

  蘇午聞聲頓首拜謝。

  他望著姬昌背影遠去,陷入了沉思之中。

  以當下文王所傳易道變化最初二十四卦而言,可謂包羅萬象,已然洞徹了事物的本質,哪怕以蘇午而今的修行,再以后世早有流傳的《周易》作為藍本,蘇午亦絕無可能逆推出這最初的‘易道變化二十四卦’。

  文王姬昌能推演出此二十四卦,固然與他本身稟賦相關,他就是當下最合適傳承推演‘伏羲八卦’的那個人選,但更與他本身的修行層次有關——非是見得蒼天真面、乃至探究出了天道根源者,無從去推演這易道變化,使之反過來能將天道包容其內!

  而能直見蒼天真面、探究天道根源的修行層次,僅僅是文王姬昌展現出來的‘人王層次’,卻是遠遠不足!

  姬昌作為易道始源,這易道在今世乃至后世萬千載歲月里,都是正統顯學!

  為此一顯學始祖,他的修行必然已經超越了人王,超越了后世的‘此岸’、‘渡河’之境,或為彼岸存在。

  但是,彼岸存在的身影,貫穿過去未來現世。

  光陰歲月是環繞在他們身畔的河流,卻不能致使他們身陷其中,隨波逐流。

  然而今下的文王姬昌,卻沒有展現出這般貫穿過去未來現世的氣象,他不知后世景象,只是憑借蘇午展現出的氣息,推斷出了蘇午‘后來者’、‘井外人’的身份。

  這是為何?

  是因今下之世,尚沒有‘三不在’的境界劃分?

  所以姬昌不曾踏臨彼岸,也就無從談及貫穿過去未來現世——這個原因,在剎那間就被蘇午否定。

  如陶祖一般茅山祖宗人物,所臨時代亦無‘三不在’之境,沒有此與彼的區分,只有茫茫元河覆淹一切,但陶祖身受重創之下,仍舊將身演化作了陰間,而元神則在后世尋到契機,一舉登臨此岸!

  光陰的力量在陶祖身上仍有顯證,但他實力全盛之時,距離跳出這光陰,貫穿過去未來現世,或也只有半步距離,甚至是,他實力全盛之時,說不得本身就是齊平彼岸的奢遮人物!

  文王姬昌單單以此二十四卦帶給蘇午的感覺,便要強過陶祖。

  那這般易道始祖,至少也該是齊平彼岸一級的存在了。

  若原因不在此,莫非是因為如姬昌一般人物,雖然已然能齊平彼岸,但最終也就此隕落?而自身當前所見的姬昌,亦不過是一道歷史留影而已?

  蘇午念頭飛轉,在眨眼間又否定了這個可能。

  如能抵達彼岸,便可以謂之曰‘一證永證’——它們的淪滅,亦必然是徹徹底底、斷滅了所有因果、消失了所有‘死而復生’之可能的,可眼下的文王姬昌,自身仍有人王的底力,并且最關鍵的是,他自身仍存有‘易道根本’,此根本既在,他便不可能真正淪滅,既未淪滅,便不該是當下呈現給蘇午的這般‘孱弱’的狀態!

  那么,此般根因究竟在何處?

  蘇午不自轉運轉起了文王傳授下來的二十四卦,一個個可能、一縷縷痕跡在他眼前飛快建構,被他加以運算,而后有用者留下,無用者排除。

  鬼佛、三清之魂、三清諸部、諸彼岸恐怖之類,在當下之世,未見其蹤。

  雖不能排除他們是否被隔絕在這重世界之外,但可以確信,它們的氣息不曾與今世之天有半分勾連。

  由此來看,這一方世界,是不是容納不了‘彼岸’、‘齊平彼岸’的存在?

  如姬昌一般齊平彼岸存在的真身,其實游走于這重世界之外——真實世界,自然可以容納諸方彼岸、齊平彼岸者,但自己眼下深處的世界,并非真實世界,而是‘人為建構的幻境’?

  這重幻境將鬼佛、三清諸部、諸彼岸恐怖之類都排除在外。

  或許也要將姬昌這類齊平彼岸存在的氣機亦排除在外——但另有別的力量干預了幻境本身,使之不得不容納下如姬昌一般存在的根本氣機?

  蘇午體內,天道之輪轟隆隆運轉著。

  易道變化二十四卦加諸于他體內天道之輪的運轉之中,那重已經越發膨脹,幾乎成為蘇午自身唯一根本的天道之輪,在此易道變化二十四卦交相覆映之下,始有一縷縷天理神韻解離。

  屬于天意的部分,仍舊留于天道之輪內。

  屬于易道的部分,則在天道之輪上,蜿蜒成一道道八卦符號——那面天道之輪被愈來愈多的八卦符號層層疊疊地覆蓋著,最終變成了一面酷似八卦鏡的事物。

  蘇午心意投入八卦鏡中。

  他的‘目光’落在那面八卦鏡的中央,借助那明晃晃的鏡光,看到了‘身外世界’、‘局外世界’——密集若蛛絲的因果網羅在他身外一匝一匝地環繞著,渠成了因果網羅上游動的一個線頭。

  殷都城門酒攤上的酒客們,都不過是無數因果網羅上的線頭之一。

  大商、周國、濮國等諸多國度,則是諸多線頭交結而成的一張張因果之網——這許許多多的因果之網,覆蓋著蘇午的身軀,將他死死禁錮住。

  而所有網羅之頂,一只頂著稚嫩女童面容的蜘蛛,游走其上。

  那只‘蜘蛛’沿著網羅的絲線,從上方緩緩滑下,又變成了一個已經有六七歲的女童,站在了蘇午的身畔——易道變化二十四卦糾集著那些從蘇午體內天道之輪上拆解出來的‘易理’,匯集入蘇午眉心故始祭目、自身冥冥之息、耳畔渺渺之發、足下陰影里的故始之跡中。

  它們因種種易理而紛起變化,交相運轉,最終彌補成了蘇午的鏡花影。

  這道朦朧的影子隱在滄桑變化的光陰里,它蹲踞在蘇午的身畔——蘇午借著它的影子,看到了自身所處之地,看到了身外的場景——想爾真正所作的局。

  面容稚嫩的女童‘想爾’的腳下,人頭攢動。

  無數人影匯集在它的腳下,化成了它腳下的洲陸,那些人影盡數伸出雙手,奮力托舉起了蘇午的身軀。

  蘇午看著那密密麻麻在自己身下鋪開、幾乎沒有盡頭的人影,從他們身上感應到了鮮活的氣息。

  他們俱是一個個活人!

  他們將蘇午的身軀托舉了起來,在他們體內流淌著的血脈,浮凸于他們各自的體表,順著他們的手臂、手掌,蜿蜒纏繞向蘇午的身軀,與蘇午自身根脈相連——以旁觀者的視角,看到這一副景象的瞬間,蘇午就明白了那將自己托舉起來的人們代表了什么。

  他們代表了華山。

  亦代表了人道根脈!

  他們要托舉起一位人王,為他們支撐破碎的天地,開創新的世界,但這位人王最終卻只能徒勞地倒下去,成了恐怖異類們餐桌上的主菜。

  蘇午一念及此,深深地愧疚感幾乎將他的心念擊穿!

  而想爾站在蘇午的身軀之旁,那無數托舉起‘人王’的手掌,反倒變成了想爾與諸多恐怖之類進食、享用這尊‘前所未有之人王’的餐桌。

  三頭而六手,遍身繚繞‘渺渺無余’之韻的形影,端坐于這張‘餐桌’的主位。

  渾身如同被純金塑造,背后昭彰金色大日的佛陀,撕開了層層疊疊的因果之網,亦臨于餐桌之畔。

  一道蛇尾撕裂了網羅,盤繞著餐桌上蘇午的脖頸。

  那蛇尾撕開的裂縫之中,隱隱勾勒出婀娜的身形。

  一道道裂縫環繞著餐桌,而那些裂縫之中,都有恐怖兇絕的氣韻流淌著,勾勒出一道道接天連地的身影!

  這些停留于彼岸的厲詭,將想爾的因果之網撕開,共同瓜分擺在想爾餐桌上的美食——而想爾的餐桌上,那所謂的美食,其實就是蘇午本身——他的胸腹腔已然完全裂開來,心被想爾塞進了自己瘦弱的胸膛里,肺臟則被想爾與三清之魂競奪著。

  鬼佛將雙手合十,它合十的手掌手腕上,纏繞著一條腸道,頂端還有一副微微蠕動的胃袋。

  密密麻麻的蛛網覆蓋住了蘇午的肝臟,而一道橫亙于因果網羅之上的裂縫中,萬道雷霆如犬牙交錯,一根如龍般的趾爪從那裂縫中探出,勾扯住了那被層層因果網羅包圍的肝臟!

  諸多恐怖之類,競奪著蘇午的五臟六腑,及至他的身軀各部!

  而想爾因為占據先機,此時被它掌握在手,以及著力競奪的臟腑,占據了其中的絕大部分——或許引群詭來分食蘇午自身,并非想爾的本意,然而這些恐怖存在既已撕裂因果網羅降臨于此,想爾再想將它們送回去,卻已完全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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