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午神色忽恍。
而那道站在窗邊,觀察著窗外雨線的模糊身影,在此時逐漸變得清晰,它對照著蘇午的模樣,像一團沸騰的水液般變化著,最終將自己變作了與蘇午別無二致的模樣。
它身上有著蘇午‘諸我之一’的因果。
但是它不是蘇午。
元皇、大天,以及那屬于蘇午諸我之一的因果氣韻,在它身上相繼浮現,又統統消寂。
“還記得這里是哪里,記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嗎?”一張滄桑古老的面孔覆蓋住了那道詭異身影面龐上蘇午的五官——大天咧嘴笑著,發出蘇午的聲音,與距它只有三步之遠的蘇午如是問道。
棺槨內,其實沒有元皇,亦沒有蘇午的諸我之一,只有大天。
亦或者說,棺槨之內,既有元皇,又有蘇午的諸我之一,只是此二者,終究完全被大天合為己用了。
蘇午被外面的大天一路追迫至這元河盡頭之時,內心已然有了此種判斷——棺槨之外的‘大天真形’,渾如一座無盡厲詭堆積而成的墳冢,宇宙洪荒亦不過是這座陵墓的一部分而已。
而這座墳冢的主墓室內,卻沒有棺材停靠。
大天這座墳冢,并非無主之墓——它的棺槨其實就停留在元河盡頭,就是元河盡頭的這座漆黑棺槨。
在更久遠的歲月以前,元皇隕滅在此,它尸身的絕大部分化作了元河及至眾生,但剩余殘骸卻被大天的力量浸染了,逐漸成為大天的一部分。
及至后來,蘇午的諸我之一踏臨此間,為此間帶來了諸多變數。
因那些不可測的變數,大天將元河盡頭的自身隔絕于外,放出‘登仙’的誘餌,謀劃了數萬載,編織起這一道謎題,一切種種就是為了等候如今的‘破題人’出現。
情關、生死大關,就是這道題目本身。
蘇午又能否交出答卷?
他環視這間素凈簡潔的房間,塵封的記憶一點點被翻出來,在腦海里浮漾——這間房子,是他在上大學的時候在校外租住的一個小房子。
房間衣柜里的那些女性衣裙,以及床頭上擺放的那些可愛玩偶,其實是他當時交的女朋友留在這里的。
而這些事情,都已經是很久遠很久遠的過去了。
哪怕他稍一轉念,腦海里就能浮現出當時女友的容貌,但他的心底卻不再會因此而生出任何波瀾與悸動。
但他看向大天一陣陣扭曲著的身形倚靠的窗臺,看著窗外那陣斷斷續續的雨線,他的神色終于起了些許變化,有些難言的恐懼與悲傷醞釀在他心底,最終都變成了喉結微微滾動的那幾下。
蘇午已經記起來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在這場雨下起來之后,再過將近半個小時,家里的親戚就會到他的學校找他,帶來父母的死亡通知書。
“想起來了?”大天咧嘴笑了起來,它那張蒼老得讓人厭憎的面容,忽又化作了蘇午的五官,它頂著蘇午的臉,同蘇午說道,“只有無知蠢物才會覺得,所謂‘情關’只能是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
那些所謂男女情愛,在我們眼中,卻是最可以輕易放棄的東西。
而你的真正情關,便是今時的‘父母之愛’。
你能闖破這重關卡么?
——今天,正是我們的父母——蘇銓與鄭春芳死亡的日子,時間往后推轉半個小時,他們就將徹底死去……不過現在,時間未到,他們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
蘇午,你可要同我去看一看,我們的父母?”
蘇午諸我之一的因果繚繞在那道扭曲的形影上,它向蘇午提出問題以后,面上便浮現出了戲謔的笑容,等待著對面蘇午的回應。
蘇午沉默著,心臟微微戰栗。
他沒有向大天詢問當下這般情景,究竟是幻相?還是真實?
行至此地,不論是他,還是大天,亦或是元河盡頭之外的三清,都有將幻相化為真實的能力。
真幻虛實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不論他視這般情景是虛幻還是真實,最終都需面臨內心那道真實無虛的關檻。
在大天的目光注視之下,良久以后,蘇午口中終于發出干澀沙啞的聲音:“帶我去……”
他話音落地,窗邊的大天面孔上戲謔笑意更濃,它沒有任何動作,四下里,卻有五色斑斕之光景象扭轉,將當下這間雪洞般素凈的屋室吞噬去,繼而漆刷、粉飾成一個陰沉的雨天。
雨天下,高樓林立。
不見一個行人、一輛汽車穿梭的十字路口邊,那兩道讓蘇午魂牽夢縈、觸不可及的身影,就站在彼處,靜靜等候著路燈由紅轉綠。
他嘴唇翕動,喉嚨里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原本以為自己此生再也不可能與父母照面——于華山人道根脈處,父母的因果已經徹底湮滅了!
可在今下,他無從奢想的情景,真正成真!
“這只是一重幻相而已,打破幻相,粉碎真空,你便能統諧諸我,將蒼生背負起來,乃至再造新天。”大天站在蘇午身邊,它長得與蘇午一模一樣,甚至本身就留有蘇午諸我之一的完整因果。它輕輕言語著,像是在勸告蘇午,但這番勸慰的言辭,卻將蘇午的心神不斷拖入無底的深淵。
境由心造……
眼前一切,究竟是不是幻相?
蘇午須問過自己的心。
他看著那兩道真實無虛的身影,內心所有翻騰的情緒都好似化作了馴服的小獸,依偎向那兩道背向他的身影。
而在此時,路燈上的數字不緊不慢地跳動著。
它未曾被人刻意撥轉加快,亦不曾以誰的意志變慢半分。
枯寂冰冷的黑暗環繞著那片流淌有五色斑斕之水的元河起源,元河起源之中,漆黑棺槨靜靜浮沉,自蘇午踏足棺槨之中,至此數個瞬息之間,那副漆黑棺槨都沒有異動。
而元河起源之外的洪荒宇宙,已然被‘皇天真形’胸膛中伸出的那道手臂,抹平了九成。
這絕滅生機的黑暗之中,除卻元河起源之外,便只有彼方的雞卵天地還在大天摧壓之下苦苦支撐。
黑暗中,皇天真形抵近元河起源的邊緣地帶。
無盡厲詭高堆起的墳墓,阻隔著出入元河起源的門戶,將三清本形攔阻在了其之后。
三清靜立于這深徹的黑暗中,它凝視著那座高堆成墳山的‘皇天真形’,繼而朝元河起源之中的漆黑棺槨望去一眼,這個剎那之間,它性識中的某些猜測已得驗證。
它終于在此時向大天開口:“看來你并非無法踏足元河起源,實則是一直以來佯裝作不能履足彼處。
元河盡頭的棺槨中,埋葬的存在是你。
看護這棺槨的存在,是你。
歸葬一切,毀滅宇宙的那位,也是你。
吾從前也被遮瞞了,竟未曾發現,其實你距離‘諸我歸一’的境界,比其余任何一切存在都近的多。
你與此境,只差臨門一腳了罷……”
“歸葬萬般之后,我方能統合諸我。”大天那墳土陵墓似的身軀之頂,紫紅天根絞纏成那張滄桑古老的面孔,它俯視著三清真形——三清回首過往,驀然發覺,自己所謂與大天分庭抗禮、相互寄生的那般輝煌局面,其實也不過是大天想要如此,想要令天下萬眾以為真實情景就是如此而已。
而它實與天下萬眾別無二致。
——一直都是在這‘天命’造作之中存活,從來不曾真正跳脫出去!
天命!天命!天命!
更深徹絕望的黑暗從三清性識之中涌溢而出,而在這個剎那,那道抹滅宇宙萬般存在的紫紅手臂,朝著三清本形蓋落——
無聲無息間,三清游離于深徹黑暗中的那一縷道炁游曳著,貫連起了彼處的雞卵天地——它的本形被那一縷早已提前準備好,預防最不測情況的道炁牽引著,悉數回向彼處雞卵天地!
“真難啊……”
諸般籌謀臨近尾聲,大天又何嘗不是在心識間一遍遍回首過往?它應對宇宙洪荒之間每一次滾滾而起的浪潮,哪一次按落潮頭,又不是耗盡心力了?如三清、蘇午這般存在,它應對起來,亦是千難萬難!
從前差點被三清掌握局面是真,今下險些被蘇午成就諸我歸一之道果,徹底粉碎它,再造新天,也是真!
好在,這一切終將過去了……
從那座恐怖陵墓主墓室里伸出來的紫紅手臂,向著彼處的雞卵天地拍擊而去——那由蘇午天柱超脫相支撐著、凝合了鴻蒙金座氣韻,有三清、燧祖、柳飛煙存身的雞卵天地,在這湮滅一切的手掌之下,一剎那搖搖欲墜!
但它并未破碎!
渾若雞卵的‘外殼’之上,諸氣流轉,竟連裂縫也無!
大天并不在意自己這一掌未能摧滅那重雞卵天地——此間有無數個剎那,彼方天地能抵住他這一掌拍擊,卻不可能抵住無數個剎那里,它的無數次拍打。
它輕輕抬起那道紫紅手臂,再向那重雞卵天地拍去一掌——
正在此時,元河起源之處,那尊漆黑棺槨忽然震顫了開來,在元河起源的泉池之中掀起一陣陣浪潮,甚至已經關鎖的棺蓋裂開縫隙,朦朧五色凝如液體的光芒從中流淌了出來!
轟隆!轟隆!轟隆!
那座棺槨的震動,更牽動著大天的性識。
它直接收攏了拍打向雞卵天地的手臂,繼而以皇天真形轟隆隆壓入元河起源之中——那被蘇午留于元河起源之中的諸我,在此時化作了一道道恐懼的刑具,諸我沾染了蘇午身上流淌下的金沙氣韻,因而一個個都有殺死厲詭的能力——那一道道恐怖刑具或砍、或刺、或釘、或扎在皇天真形周身各處,在皇天真形各處,留下無可彌合的、巨大的割裂傷!
元河起源之地的棺槨,震顫愈發狂烈!
大天早知蘇午未曾匯合的諸我,隨著自身踏臨元河起源之后,將會爆發出怎樣的威能,但比之皇天真形被蘇午諸我斬裂,乃至是搖搖欲墜,它更在意的始終是那座漆黑棺槨。
棺槨中的‘自我’,絕不能出任何差錯!
是以,大天生受了蘇午演化的這諸我刑具,高堆厲詭墳土的陵墓,霎時遍布裂縫,幽沉的大天神韻從那一道道裂縫中流淌而出,卻無法洗刷那些刑具帶給皇天真形的損傷。
它生受了蘇午的諸我刑具,亦終于臨近那座漆黑棺槨。
——可在此時,那座漆黑棺槨卻又停止了異動,再度陷入沉寂之中。
路燈上的紅色數字剎那跳動為0,繼而瞬息換作綠色。
蘇午的整顆心臟都被揪了起來,在他的注視之下,父親與母親拉著手,觀察過道路兩邊,確定沒有任何車輛通行前方的道路之后,便邁開步子,大步通過人行橫道,并肩走到人行橫道中間——這時,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從蘇午心神間猛然爆發了開來!
伴隨著此般凝如實質的危機感,他驀然側首,看到在距離父親母親不到五米的位置,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一輛大巴車,那輛大巴車在空氣里化作殘影,發出一連串尖銳的、劃破空氣的爆鳴聲,直撞了他的父母!
“別!”
“爸!媽!”
蘇午下意識地喊叫出聲,蓬勃旺盛的金沙氣韻在他喊叫之前,就從他身上流淌而出,聚集在他父母身側,化作了一堵堅實的墻壁,以阻擋那輛驟然出現的大巴車的沖闖——
“這樣真地有用嗎?”
在他身畔,傳來大天與他一般無二的聲線。
那滿帶戲謔的聲音還未落下,一道指節修長、五指剛健有力的手掌、一道纏繞紫紅天根的手掌、一道聚集著無數元根的漆黑手掌,疊合在了那輛化作殘影的大巴車后。
蘇午的諸我之一、大天、元皇三者的氣韻疊匯,使那輛大巴車化作了一尊漆黑的、長出四個輪子的棺槨,那座棺槨,在剎那之間,沖破了蘇午氣韻聚集而成的墻壁,碾向蘇銓與鄭春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