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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傲雪耐歲寒

,鎮龍廷  “這位神廟武士來意不善啊。”

  王靜雅在一旁氣得狠了,把兩只錘柄捏得咯吱咯吱響。

  恨不能找到安德烈本人,揮錘拼殺一場。

  “太囂張了,太狂妄了。是欺我大青無人……”

  這人的行止也很好揣測,就是一路挑戰武館鏢局,而且是專門選擇成名人物挑戰。

  一旦打贏,立即大肆宣揚,如此以往,真沒人能正面勝過的話,弄不好,大青國武人的脊梁都會打斷。

  武人勝敗生死,也只是尋常,算不得什么。

  這一招,最狠的是,把青國人所有的不堪都暴露出來……讓那些本就游離搖擺的讀書人,以及窮苦無助的百姓們,全都打心眼里生出,洋人不可戰勝,青國人本就弱小,低人數等的認知。

  到時候,都不用別人說什么,見到洋人了,直接就膝蓋軟了,就跟見到自家爹娘似的,到處都是孝子賢孫。

  以往的青國百姓和官員,就已經有了這種苗頭,但也只是深藏在骨子里,并不會明目張膽的說出來。

  畢竟,是人都有著羞恥心。

  但是,從這些維新派所掌控的報紙報道,就可以看出,有許多人已經迫不及待的開始鼓吹洋人強大,師洋事洋。

  或許,在他們心里,這種吹捧洋人強大的文章,只是一種示好,為了讓變法進展得更加順遂,想讓兩方關系更進一步。

  但這是個極其危險的信號。

  官方報紙,以及輿論前沿都開始淪陷,開始朝拜。這天下,就再也不會有第二種聲音。

  “其心可誅,其心可誅!”

  王靜雅雖然是女流之輩,有著王五的教導和薰陶,對這些東西,比京城中一些大老爺們看得還要清楚。

  此時就雙眉豎起,只恨自己實力不夠強,否則就直接打上去了。

  她還時不時的拿眼睛,偷偷的瞄向張坤,其心意不問可知。

  “看我也沒用,安德烈身份是神廟武士長,并不能當做江湖拳手來看待,這招狠就狠在,只能他挑選目標,甚至,還不能不應戰。身邊跟著那么多鷹國大兵和各國記者,咱們但凡有點什么不對的舉動,就會被人口誅筆伐……就算被亂槍打死,也是沒處說理。”

  張坤搖了搖頭。

  總不能打上神廟去,若真打死人,再被記者拍到,那就是本世紀最大的外交事件。

  說不準,這事一出,世界各國,以及大青朝廷,全都進行針對,派兵拿人。

  尤其是大青朝廷,得罪了本國高官都問題不大。得罪了洋人的話,信不信五城兵馬司和豐臺大營都會被調動起來……

  九門提督麾下兵馬,更不用說了,那是沖在最前的排頭兵。

  “難道,就只能這么眼睜睜的看著?”

  王靜雅在醫館里轉了一會,心里總是有些不爽,干脆就眼不見心不煩。

  把報紙一扔,跑到前堂去幫李小宛瞧病。

  剛剛抓了一副藥,就聽得門口喧鬧,轉眼看去,嘩啦啦的進來一大堆人。

  “師父……”

  “師父,治傷要緊,您不要起身。”

  “師父,勝敗乃兵家常事,咱們養好傷,再來尋他比過。”

  大大小小的聲音,全都帶著哭腔,痛心,難過,悲愴,聽著就讓人心里發堵。

  “咳……咳咳,不用了,老夫還輸得起,只是愧對了……愧對先師和師祖,這門拳法,在我手里蒙羞,無臉見人吶……”

  一把蒼老的聲音咳嗽了幾聲,就斷斷續續的說著話,停了停,又聽他問:“張坤張師傅可在?”

  “元大先生。”

  張坤一個箭步,就到了擔架前方,伸手虛按,止住對方想要爬起身的動作。

  一眼看去,就忍不住眉頭大皺。

  上一次見到這位老拳師之時,還是在門前不遠處的戲臺旁。

  那時候,元大先生作為生死擂的公證人,一派仙風道骨,讓人見著就心生敬重。

  元大先生年高德劭,又與人為善,并且,對門下弟子傾囊相授,并不藏私。

  所以,很受各方武人尊重,平日里不呼其名,只是稱呼為大先生。

  張坤還記得,自己那日上臺之前,這位大先生還暗地里提醒了一句,讓自己快快離開京城,不要上擂了。

  這句話判斷錯誤了,事后證明,是多此一舉。

  但是,張坤自問,如果自己的實力,并沒有那么強大。

  或許,聽從元大先生的勸告,是最好的辦法……

  因為對方已經幾乎明示了,那張重華隱藏了一部分實力,上擂就是九死一生。

  所以,從元大先生的本心來說,說出那句話,其實是一腔好意。

  不管聽不聽,對方的好意張坤還是心領的。

  這時看去,就見到元大先生胸口處凹陷了一大塊,血水仍然在汩汩涌出……

  破爛的衣服,都遮不出前胸那斷裂的骨茬和破開的大洞。

  若非數十年修身練武,一身修為已入化勁,骨髓生血功能極其強大。此時的元大先生,應該早就一命嗚呼。

  能夠強撐著來到醫館,也只是茍延殘喘,快撐不下去了。

  “先止血要緊。”

  張坤連忙拿出銀針,嗖嗖連聲,刺在幾個大穴之上。

  這也只是治標不治本,拖延一下而已。

  以他的醫術,對這種傷勢,顯然也是無能為力,就算再加上李小宛也沒用。

  小丫頭站在一旁靜靜看著,面上露出哀憫,低頭輕輕的嘆了口氣。

  “不用麻煩了。”

  元大先生伸手止住張坤的后續動作,苦笑道:“老夫授拳四十年之久,只是想著把我這一門拳術,傳遍天下四方,不落先人聲名。卻沒想到,臨到老了,丟了這么大一個臉,敗在了洋鬼子的手上……命丟了,不要緊,只嘆師門拳法刀法,仍然沒能完整的傳下去,憾甚,憾甚……”

  他說了幾句話,就有些喘氣,艱難轉頭輕喝道:“文禮,拿我刀來。”

  “師父!”

  一個滿臉憨厚的中年漢子,膝行捧刀上前,眼圈紅著,哽咽道:“這傷還能治的,不要……”

  “傻孩子。”

  元大先生接刀在手,嘆了一口氣。

  鐘文禮是他門下大弟子,可惜,天資并不是那么好。

  練了三十多年梅花拳梅花刀,也只是堪堪踏入暗勁易筋層次,比起他的幾個師弟都要弱上許多。

  不過,這位弟子好就好在,十分聽話。

  平日里教授新進弟子之時,也是兢兢業業,并沒有太多亂七八糟的想法。

  安德烈踏館挑戰之時,他也想上場,卻爭不過幾位師弟。

  結果,就因為這個原因,反而保住了一條性命。

  這不知算是幸運,還是悲哀?

  自己死后,京城梅花拳一脈,就此散了吧……

  元大先生深深的看了鐘文禮一眼,目光掃過一眾站得彎腰耷背,精氣全無的弟子們,才轉頭看向張坤。

  “張師傅,我這有一門刀法,不知你愿不愿看上一眼?”

  老人聲音顫抖,眼神深處,藏著絲絲懇求。

  “固所愿也,不敢請耳。”

  張坤肅然拱手。

  “這門刀法,師祖傳授給我之時,曾經說過,五臟未調,內力未生之時,不能強自修練,否則,傷心傷肺,五內皆傷。

  老夫無能,年近九十,卻仍然只是掌握了一點皮毛,真是慚愧萬分。若是先前面對那洋鬼子的時候,能夠真正用出這門刀法來,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地步,有辱師門,有辱國體,老夫有罪啊。”

  元大先生緩緩從擔架上爬起,站在大堂之中,反扣刀柄,屹立如松。

  他的臉上離奇的涌現一絲舵紅,精神變得很好。

  過堂風吹起他那布滿血污的長袍,露出那滲血空洞的胸口,讓人看著心中直發堵。

  “這門刀法,只有五式,合為一招,號稱五蘊梅花斬,老夫只使一遍……”

  元大先生執刀在手,眉眼淡然,仿佛又回到了當初剛剛學藝那會。

  這時的他不是他,而是當日授藝的周師祖。

  “第一刀,心藏火,燃血問天,烈火燎原!”

  元大先生身形忽然動了,手中長刀之上染上一絲血芒,如同沸騰的烈焰,轟然滔天。

  這是幻像,是錯覺,卻出奇的讓在場所有人都感覺到一種焚金蝕骨的熱意。

  眾弟子忍不住就往后再退了幾步。

  刀光如火如光,在半空中劃出一抹奇異的鮮紅,陡然消失不見。

  在那鮮紅消失不見的瞬間,只有張坤,卻是注意到,老人身體五臟處,心臟猛然失去了所有鮮活,竟然生機燃盡,爆發了這式刀法。

  這是,用生命最后的余輝,演一次刀招啊。

  他心中一痛,卻沒出聲,只是靜靜的看著那刀光劃過的痕跡,以及氣血的流轉和手法的運用。

  一一在心中印證。

  “第二刀,肝藏木,怒從心起,大木長生。”

  刀光如幕,忽然化為蔥蔥籠籠的無邊山野,有藤蘿草木生長,大樹參天,生機無限。

  相對應的,就是元大先生身體內部那肝臟陡然失去了活力,眼神也變得微微渾濁。

  “師父。”

  鐘文禮顯然也看明白了,忍不住悲聲哭道,眼淚滾滾而落。

  “第三刀,脾蘊土,厚德載物,沃野千里。”

  一片黃蒙蒙的厚重刀光,在身前盤旋。

  “第四刀,肺屬金,金風細雨,萬物蕭殺……”

  老頭身形轉動之間,刀光如絲如雨,眼前就像是回到了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清冷季節,心內身外一片寒涼。

  “第五刀,腎藏水,至柔至剛,大海無量……”

  他最后一刀使出,身前身后,仿佛出現重重疊疊無窮無盡的浪花,一波接一波,直似無窮無盡,想要摧毀一切。

  刀光停在半空,五刀余韻還未徹底散去,空氣突然就變得森冷酷寒,眼前一片霜白,有瓣瓣艷紅出現,結成一朵虛幻的火紅蠟梅。

  “繁華落盡,霜雪寒。”

  元大先生斑白頭發已經變成一片雪白,皮膚松馳枯朽,面色灰敗,眼神渾濁橙黃,已然看不清人影。

  他喃喃的念叨了一句,嘴角咧出一抹微笑。

  “看清了嗎?”

  “看清了。”張坤一揖到地,“恭送元大先生。”

  “不要應戰,能避則……避。”

  元大先生最后一句話說完,身體軟倒,氣息全無。

  張坤一把扶住,只感覺這位老人身體變得很輕很輕,似乎這一次運刀,把他的精氣神全都抽離,只剩下一個空殼。

  他長嘆一聲,暗道:“承你這情,又怎能逃避?”

  老人家或許是不想自己涉險,與那安德烈對上。因為,敗了固然身死,勝了也不見得就有什么好的結局。

  在青國勢弱的情況下,與洋鬼子打,無論打贏打輸,都是一種錯誤。

  都說弱國無外交。

  又何止是無外交……

  國家弱了,他們甚至,連站直身體的資格都不會有。

  幾式刀法一一從心頭掠過,張坤頭一次未曾燃燒龍氣點,感覺到自身武道起了變化。

  眼前躍過一絲金芒,屬性欄六合刀法那一欄,“六合”兩個字,陡然消失,換而出現的是“刀法”兩個字。

  在“刀法”這一欄后邊跟著的是,圓滿、刀意一層。

  五臟之中,心肝脾肺腎,全都出現一顆看不見摸不著的種子,緩緩生根發芽。

  自己的刀法,像是擁有了生命一般,意之所動,就有金木水火土五行力量,隨心而發。

  這是幻像,也不僅是幻像。

  心意強到一定地步,就可化虛為實,引動天地靈機。

  ‘這才是真正的刀意……原來,先前我領悟到的無論是拳意,還是刀意,只是一種雛形,連一層都達不到。

  現如今,五臟蘊神,意志成型,方才生成真正的刀意。’

  此時顯然無法試刀。

  也不知這一招“五蘊梅花斬”到底是何等強橫。

  他只是惋惜著元大先生的身殞。

  這位老人家,就算臨死,也不愿自家刀法失傳。

  是因為他門下弟子之中,沒有一人能夠達到練臟水平,甚至連洗髓境界也沒有。

  不但用不出這門刀招,單純領悟記住都很艱難。

  與其讓這門刀術就此蒙塵,被帶到地下去,還不如傳給外人。

  門戶之別,在這時候,根本不在他的考慮之中。

  如此風范,實是可欽可敬,真正的把薪火傳承做到了極致……

  聽著四周一片哭聲,張坤眼中微微閃過一絲悲意……受了你這傳刀之恩,又怎能不記你身殞之仇?

  這因果,我接了!

  梅花拳館的牌子已經摘了。

  因為死了人,除了三大教拳師傅,就連館主元大先生也死了。

  門下弟子大多有了去意。

  唯一剩下的暗勁弟子鐘文禮,也不是一個懂得經營拳館的合格人才。

  他的威望并不能服眾,因此,門庭就變得冷落了許多。

  所謂樹倒猢猻散,就是如此。

  倒也怪不得人心復雜。

  這不,治喪的時候,就連平日里關系甚好的一些故舊好友,也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沒有對如何重振梅花拳館的事情,提上一句半句。

  只是默默的上禮、祭拜、離開。

  也沒有與他們同仇敵愾的意思。

  張坤看在眼里,直感嘆人情冷暖,卻也沒有多說什么。

  他來這里鎮一下場子,不讓人搗亂就可以了。

  雖然受到元大先生重視,得傳一門刀法,畢竟算是一個外人,沒什么立場收攏弟子,再振梅花拳威名。

  事實上,他連梅花拳都不會打。

  看看天色將晚,張坤正打算回醫館一趟,梅花拳館門前就有一大群人急急走過。

  這些人腳步矯健,說話聲音中氣十足。

  顯然是習武之人。

  走在頭前的短襟背刀漢子,一邊走一邊催促:“快點,去晚了就見不到挑戰,那洋人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兩日之間,連挑三家武館鏢局都還不知足,竟然一鼓作氣的打上了源順鏢局,想要挑落大刀王五,真是膽大包了天。”

  “誰說不是……五爺名震京師,一柄大刀神鬼難擋,那洋人雖然強橫,也終究只是憑借著身體筋骨強硬,以本傷人。想要勝過五爺,那也是休想。”

  “這可說不好,當初洋人挑戰梅花拳館元大先生之時,誰不在說,洋人不自量力,竟然只是憑借著粗陋的西洋搏擊之法,也想與化勁宗師過招,只能是自取其辱,結果呢?”

  有人立即在旁唱反調。

  “也不知那洋人是怎么練的,練得全身體魄堅硬至極,如鐵似鋼。以元大先生剛柔合一的拳法,也根本打不動他。甚至,元大宗師抽刀在手,斬在他的身上,也只是割出幾道血痕,皮膚都沒有割破。難不成,梅花拳真的是花架子,只是打起來好看,殺不了敵?”

  這些人急急走著,說話之間,對洋人安德烈,竟然十分推崇,進而又懷疑到梅花拳不能打。

  這就是各門各派拳法的尷尬之處了。

  因人成事,也因人壞事。

  一旦有人在擂臺之上敗了,就會被天下人置疑,認為這門拳法,只是哄小孩的把戲。

  不但這里如此,另一個世界更是如此。

  那時的武術,基本上成為了舞術。成為了街頭巷尾、茶余飯后,百姓嘴里的笑談。

  說起來天下無敵,打起來全是狗屁。

  數十年來,一直被各國搏擊拳法壓在屁股底下使勁摩擦,沒有一人扛起武術的大旗。

  這是武術的鍋嗎?

  不對,是人不行……

  在張坤看來,拳不分南北東西,而人分。

  強不強,看的不是拳術,而在練武之人……

  練不到家,只懂得皮毛,那不是傳承,是羞辱。

  如此后人,就算給一套仙法給他們練習,又有什么用?還是打不過人。

  ‘所以,這就是元大先生,撐著最后一口氣,跑到我百草堂傳下五蘊梅花刀的真實意圖吧。’

  后人不肖,再怎么練習梅花拳,恐怕最后落得個被西洋、東洋人使勁欺辱的場面。到時,那才是真正的侮辱祖師,讓他泉下蒙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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