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距不遠的西邊廂房,殺生僧合衣而坐。
低頭誦經,吞吐氣機,恰如一尊會呼吸的泥雕木塑。
到了他這等高深境界,已然可以做到不眠不休,精神飽滿。
且行走坐臥之間,筋骨皮膜,血肉氣脈,無時無刻不在運轉。
相當于日夜修持,勤練不綴。
“師傅當年頓悟,曾發一佛偈。一腳踢翻須彌山……這般心與力相合的法道,實在難以望其項背。”
殺生僧望向那口破爛銅缽,心下感慨道。
佛門之中,一直都有發宏愿的說法。
這并不是比誰口氣大,志向遠。
僧人一旦發愿,生生世世都要為之踐行。
不改其道,不動其心,好似挾太山、超北海。
其中的艱險,難以言盡。
并非胡亂就說的空口白話。
就像佛經里面的地藏王菩薩,許下“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誓言一般。
越是宏大愿景,越是難以達成。
不止心要堅定,力更要龐大。
兩者相合,才能做到真正的弘法傳道。
“老衲這一脈,向來單傳。
上溯三代人,師傅入滅,師祖入魔,太師祖殞身大劫,幾乎沒個善終。
但愿上蒼再借十年與老衲……”
殺生僧面露一抹復雜之色。
他二十歲以前,天賦武骨皆平平無奇,靠著一門羅漢拳勉強踏入服氣境界。
等到三十五歲,磨煉己身己心,方才頓悟龍象自在,凝聚五方揭諦的“法相”。
四十歲后,師傅圓寂入滅,孤身接過衣缽。
經歷“看破”、“拿起”、“握住”,連過三座艱難關隘。
終于明徹金剛大力,再生一尊羅剎惡鬼。
這才得中乘之法,曉得因緣之道。
“老衲這輩子資質平平,不堪造就,估摸著難得正果。
就希望能收個好徒兒……嗯,好驚人的氣象,好熟悉的氣息!”
殺生僧正在閉目誦經,澄澈如明鏡的心間,忽然發生波動。
那種前所未有的劇烈震蕩,令他陡然張開雙眼。
彷如金剛怒目,精光爆綻,毫芒掠過,整個屋子都被照亮了一瞬。
“莫非……”
殺生僧仔細感應,似是想到什么,霍然起身。
這一下動作,牽扯四面八方的強勁氣流。
兩扇厚實木門,猛然被撞開。
緊接著,那道僧袍身影一閃而逝。
與此同時,正房的屋內。
盤坐在床榻上的紀淵,不知何時下了地。
其人如夢游一般,無師自通似的,擺出威猛的羅漢拳架子。
兩腿如樁,扎根大地。
五指捏合,推動氣血。
每一次出拳、擰身、轉腰、動胯,他都做得極其緩慢。
像是身處于水底,有著莫大的阻力。
嘩啦、嘩啦、嘩啦!
招式拉開,粘稠濃厚的白色氣浪,一波又一波撞在墻壁上,然后再反彈回來。
發出潮水升漲的巨大動靜。
整個屋子如烏蓬小舟行于汪洋,不住地搖晃動蕩。
這一切,紀淵像是毫不自知。
其神如睡,其心清醒,自然而然。
“羅漢拳!竟然是羅漢拳!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想必是蒼天可憐老衲一片苦心,特意送了一位關門弟子承接衣缽!”
火速趕到的殺生僧,看到沉浸玄妙之境不可自拔的紀淵,看到打得爐火純青的羅漢拳。
不由內心激蕩,面皮狂抖。
如古井無波的平靜心湖,頓時翻起驚濤駭浪!
在他一甲子的漫長修持當中,這門羅漢拳打了何止千萬遍,簡直再熟悉不過了,一眼就能看出層次高低。
“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殺生僧佛心撼動,連連贊嘆。
外人鮮少知道,這羅漢拳的妙處。
道門八大神咒,其中有一名為“金光咒”。
號稱“萬法與之,無不相通”。
佛門亦然。
作為禪宗入門武功的羅漢拳,便如金光咒一般。
看似粗淺簡單,實則蘊含深意,可令人超拔入圣。
相傳,此乃懸空寺的初祖東渡,親自教于諸位弟子。
“祖師見眾僧只知打坐參禪,面黃肌瘦,精神不振,氣血薄弱。
慨然道:‘出家人雖不以軀殼為重,然亦不容不澈解于性,使靈魂離散也。
欲悟性,必先強身,則軀殼強而靈魂易悟也’,
遂創出羅漢拳十八手。
這門拳法,曾被諸多大宗師贊嘆,稱為‘既內又外、既神又形、既靜又動’的性命真功。
只是世人愚鈍,根器不比祖師,難以領會其中精義。”
殺生僧心頭流淌過師傅往日教誨,激動之情溢于言表。
他潛心修持二十多年,方才悟出羅漢拳的精髓所在,琢磨氣血變化的細微各處。
如今卻在年僅十五的紀淵身上,看到邋遢和尚的幾分影子。
“莫非我徒弟真的是橫練奇才?
不僅把金鐘罩、鐵布衫練到大圓滿,
還自悟出了羅漢拳,持龍象力、得金剛心的真意!”
殺生僧一邊思忖,一邊瞥向聽聞動靜的年老管家以及一眾家丁。
眉頭微皺,揮動袖袍,將其攔在外面。
這等頓悟的機緣,大宗師一輩子都難得遇見幾次,絕不能叫旁人給打攪掉了。
倘若真個有人搗亂,這位枯瘦老和尚只怕會立即生出殺心,施展雷霆手段超度亡魂。
待兩個時辰過去,日頭西斜。
“攏共耗費掉四千點白色道蘊,這才徹底攫取……真不容易。”
紀淵彷似大夢初醒,緩緩睜開雙眼。
就像經歷一場好睡,神清氣爽,并無任何疲憊。
皇天道圖抖落兩行古拙字跡,浮現于眸子之內。
龍象大力煉化完成 古樸畫卷內,仍是十四道命數。
只不過原本白色的亂神被抹消,換成青色的龍象大力。
紀淵頗為滿意,念頭一動,筋骨皮膜隨心彈抖,周身氣流被炸得蕩開一圈圈波紋。
他細膩如白玉的肌體之下,似是隱藏著極為可怖的強橫氣力。
“真是龍象自在,金剛大力!羅漢拳大成圓滿!”
殺生僧直勾勾盯著紀淵,既覺得驚喜莫名,又感到不可思議。
他的師傅當年可是說,就算慧根超凡的六祖,悟性驚人的五祖,天生佛心的四祖……沒有長久的練習與體悟,也絕難勘破其中奧妙。
可他認定的寶貝徒弟,從出生到長大,總共不過十五載。
即便打娘胎里開始練拳,能有這份境界也是極為駭人之事。
“大師……”
看到立在門外殺生僧,紀淵眉毛微揚,有些疑惑。
對方兩眼泛光,好像端詳著什么奇珍異寶。
“好徒弟,你這門羅漢拳練了多久?”
殺生僧沒問從何學來。
當年初祖傳法,根本沒有藏私的念頭。
并且直言不諱道,此功包容萬千,人人皆可習得,人人皆可練得。
于是推廣傳播開來,由此衍生出諸般拳術。
什么大金剛掌、五形拳、七星拳、梅花拳……諸如此類。
故而,才有“天下武功出懸空”的那句話。
“大概……一兩年吧。”
紀淵先是愣了一下。
羅漢拳?
爾后反應過來。
努力把時間說長一點。
“多久?”
殺生僧好似被雷劈中,怔在原地,再次問道。
“可能有三、四年,也說不定。”
紀淵覺得不妙,干脆又加了一些。
“阿彌陀佛!”
殺生僧深吸一口氣,竭力按捺心頭震動。
不過三、四載的羅漢拳,卻有這份功力,莫不成是初祖轉世?
五百年氣運流轉,正該老衲這一脈大興了!
“大師……你沒事吧?”
紀淵面皮微緊,望向失態到手舞足蹈的枯瘦老和尚,尋思對方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好徒兒,有一件事想與你商量?”
殺生僧收住喜色,低眉順眼,好聲好氣問道。
“老衲給你跪下磕頭,你拜我為師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