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其中有詐。”
雷隼眉頭皺緊,心頭有些不安。
涼國公的名頭和威勢,他自然是曉得厲害。
若能攀上這棵參天大樹,莫說什么鹽幫、漕幫。
以天京為中心,往外延伸八府,足夠三分半堂縱橫來往。
真正成為大名府白道的頭把交椅,絕無問題。
“你覺得那老和尚非是一般人?”
何云愁似是早就想到,語氣冷淡道:
“我又何嘗不知道,如果涼國公府都擺平不了。
三分半堂接下來這樁事,肯定兇多吉少。
但老三,我從小跑商學做生意,很早就明白一個道理。
天上不會掉餡餅,似你我這樣的出身,難道有資格跟著朝堂上的大人談條件?
都說幫派是看門護院的家犬,可當狗也不容易的,
外面一堆吃不到肉骨頭的野狗饑腸轆轆,巴望著給個機會。
你不做,別人搶著做。”
雷隼無言以對。
景朝治下的江湖便是如此。
宗師之下,皆為螻蟻。
什么換血、真罡的三四境高手,遇見官面上的顯赫人物,都得卑躬屈膝。
所以,他們才會對蘇孟撇開朝廷的想法嗤之以鼻。
“話很難聽,但說得沒錯。”
雷隼低頭笑了兩聲,九尺高的魁梧身軀霍然站起,走出亭子。
“兵部,涼國公府,你盡管去打點疏通,我和手底下的霹靂堂會竭力支持。
只是老二,你到底殺不殺大哥?
他活著,始終埋了個雷。”
何云愁眼瞼低垂,背過身道:
“暫時不能殺。三分半堂的金庫,需要三把鑰匙才能打開。
外面上了天工院的九宮鎖,無法用強力破壞。
沒有大哥的那把鑰匙,咱們怎么拿銀子?
沒銀子,又怎么安撫漕幫、鹽幫,還有孝敬兵部?”
雷隼默不作聲,似是領會話中意思。
他輕嘆一聲,好幾年的兄弟弄得反目成仇,心中終有幾分唏噓。
豆大的雨珠落在身上,浸透赤紅色武袍。
微微的涼意,讓雷隼不由想起,幾人在苦水鋪初見時的那般場景。
依舊是那座江湖,依舊是那場夜雨。
只不過出生入死的三兄弟,卻已形同陌路。
“大哥對鳳凰臺的琴心姑娘有些情分,你用她作為要挾,許會交出那把鑰匙。”
雷隼收起雜念,拋下這句話,大步走出燈火通明的黃金臺。
獨留何云愁立在風雨之中,珠簾似的雨幕倒掛卻紛紛被震蕩彈開,分毫沾不濕衣袍。
片刻后,懸掛成一線,宛如火龍蜿蜒的大紅燈籠。
忽地齊齊晃動,帶出成片的影子,似妖魔張牙舞爪。
“萬年縣的‘魂’和‘魄’接連殞命,你行事應該更謹慎。
這個時候反水囚禁蘇孟,大出風頭接近楊洪,極有可能暴露。”
陰影如粘稠淤泥,緩緩地伸出幾根滑膩觸手,宛若花苞盛開一樣。
“比起長生訣練出的肉身鼎爐被毀,我覺得有另一個問題更值得注意。
‘魂’和‘魄’,他們是如何被察覺?
清寶天尊數次用神魂香傳信,提及到一個相同的名字。
北鎮撫司的百戶,紀淵。”
何云愁神色冷漠,淡淡道:
“周子安和宋云生這條暗線是被他掐斷,
孤弘子和余東來的潛伏也被他看破,
還有萬年縣的手筆……這人屢次壞了棋盤上的布局。
太多的機緣巧合,便就預示著不同尋常。”
陰影化出的觸手卷曲,然后輕輕舒展,似是思考。
“那你要如何?借三分半堂的刀除掉他?”
由天運子煉制的十三具肉身鼎爐,身份各不相同。
無需配合執行任何計劃,大體策略就是潛伏天京等待時機。
至于其他方面,全憑自己做主。
所以孤弘子會想著潛入北衙做內應。
所以余東來會處心積慮勾結扈家、曾家私煉血丹。
這些都是他們自己的舉動。
奇士從不下棋。
祂自詡為織網人。
眾多門徒就好像絲線。
當每個人都奉行奇士的意志。
密不透風的天羅地網便已形成。
奇士曾言,一場棋局的勝負極有可能被一顆棋子的倏然變化所左右。
但一張大網不會因為幾根絲線的斷裂就瓦解。
“涼國公府數天前,派遣過一名換血三境的管家,打算擒拿紀淵,
但在臨近天京的官道上碰到了一個老和尚,然后再無音訊。”
何云愁兩眼掠過寒意,冷聲道:
“通脈二境的遼東軍戶,身邊有一個疑似四境大高手的護道者,怎么想都不合理。”
陰影保持沉默,天京城中藏龍臥虎。
人人都想到此揚名,從而掙得一份富貴。
但四境的大高手絕不會籍籍無名,更不會守著一個沒甚背景的泥腿子。
“我懷疑紀淵是身具命格的天驕種。
從斗敗楊休、逼退孟長河,還有拿下太安坊頭名等事跡,就能知道他絕非凡骨。
但在此之前,紀淵從未表現出任何過人之處——除了足夠勤奮這一點。
你不覺得,這很像后天命格被點亮的征兆?
當年的宗平南就是如此,二十年不鳴,平庸如常。
結果在講武堂引得七殺入命,自成格局。
爾后一飛沖天!”
何云愁眸光微動,自覺不會猜錯。
“他若真是天驕種,確有幾分可能看破長生訣的肉身鼎爐。
畢竟元天綱編撰命圖,其中共有三萬八千種不同命格,以天地眾神作排名。
窺破虛妄的命格之能,雖然世間罕見,卻也不少。”
陰影聽到這一頓分析,似是有幾分贊同。
“照這么說,你我必須除掉此子。
否則天京城內的其余幾具肉身鼎爐,只怕保不住。”
何云愁輕輕點頭,呼出一口白氣。
“我已請動黑榜上的前三甲。
有影無蹤的鐵游龍,毒手書生的張虛岙,神鴉將軍鮮愚疇,
兩個鑄造法體的換血三境,一個開辟氣海的四境大高手。
一個輕功卓絕,比之蘇孟的鴻泥身法都不差分毫,
一個慣會用毒,一個擅長霹靂雷火之術。
把握好天時地利,即便殺不了那個老和尚,牽制一時半刻絕無問題。
他們皆已入京,正在等待我的號令。”
倘若雷隼沒有離去,聽到這三個名字,必定會感慨何云愁的大手筆。
原因無他。
這些人俱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厲害角色,尋常物什根本打動不了。
如今全部請動,不知道花費多少精力。
“屆時我會親自動手,解決掉紀淵。
只要做成,哪怕事后舍棄這個身份,也是值得。”
何云愁似乎把一切都謀劃好了,眼中閃爍精光。
“若能借此見到涼國公楊洪,將其引入四神門下,那就更好不過。
此人好戰、自負、霸道,最適合做血神的天選之子。”
陰影伸出的觸手收縮回去,雌雄莫辨的嗓音傳出:
“唯智奇士,毋為所困。
眾位門徒,盼你功成。
若能除去紀淵,奇士必會降下恩賜。”
何云愁眸光平靜,仰望虛空。
當他攪亂這座平靜的天京,制造更大的風波時,心中會感受一股難以言喻的愉悅與歡喜。
冥冥之中好似受到奇士的注視,渾身的氣血運轉都變得更加順暢。
甚至隱隱有種突破的感覺。
這正是奇士門徒所追逐之物。
混亂與恩賜。
大通坊,青龍渠。
換了主人的宅邸門前,持著破缽的老和尚,忽然收住踏上臺階的那只腳。
他轉頭望向一處飛檐斗角,兩條雪白而稀疏的眉毛擰緊。
“阿彌陀佛。”
輕輕誦了一聲佛號,殺生僧沒有踏進紀淵的宅邸。
好像是落下什么東西,沿著原路返回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