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家各派之中,陣道乃是小術,鮮少有人鉆研習練。
蓋因,布陣成勢既需合以地利,兼得人和。
又要日夜不停,操練兵馬,演變殺伐。
若非經年累月的默契磨合,很難起到什么成效。
況且,沙場之上瞬息萬變。
哪有這么多的余力,可供布陣?
稍微學過兵法的敵方將領,都明白窮寇莫追、逢林莫入的淺顯道理,不會輕易上當。
所以,陣道向來被兵家中人,視為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由于始終無法展現大用,定鼎勝負,入得歷代名將、戰帥的法眼。
這樣的情況,直到大炎朝行將崩塌,開啟亂世煙塵,方才得到改變。
那時,正值豪雄并起,群英逐鹿。
各州府之地,勐將如云,層出不窮。
自認為洞曉天機的謀略智者,亦如雨后春筍破土而出。
有的出身世家,有的來自豪族,皆非籍籍無名之輩。
他們周游于草莽之間,意圖挑選明主輔左,重新聚攏散落的龍脈之氣。
其中最為出眾者,乃是號稱“智絕”的臥龍先生。
他與“鬼謀”、“毒士”、“鳳雛”等人,并稱天驕英杰。
這位臥龍先生不僅擅長廟算,走一步看十步,更喜好兵法陣道。
經由上古煉器的啟發,苦心孤詣數年之功,創出一方“八陣圖”。
于子午谷之戰,一舉困殺十萬精銳之眾,震驚于天下。
“敢問殿下,你的這方陣圖道兵,比起臥龍先生的八陣圖,如何?”
紀淵坐在圓凳上,自顧自端起茶壺倒了一杯。
反正閑來無事,干脆與白含章打趣兩句。
“紀九郎,你要就拿走,不要就還回來。
當東宮是天京外城的集市不成?挑三揀四沒完沒了!
惹得本宮心煩,把你跟徐颎一同發配到招搖山,跟宗平南那個悶葫蘆作伴!”
許是暖閣之內并無外人,涵養甚好的白含章難得放下架子,沒好氣道:
“臥龍先生的八陣圖,堪稱繼古人之法,續自身之道,有著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本事。
八陣成一圖,為天覆、地載、風揚、云垂、龍飛、虎翼、鳥翔、蛇蟠。
可以說是,奇正相生,循環無端,虛實變化,萬千莫測。
大宗師陷入其中,都難以走脫。
憑借此物,臥龍先生輔左大炎皇室后人,
斗敗江東周郎、大勝司馬冢虎,取得社稷神器,最終再續大炎百年國運。
我這方陣圖,若是能夠與之相比,何必派你巡狩遼東,肅清邊關!”
紀淵澹澹笑了兩下,并未把白含章的“言語威脅”放在心上。
他只是隨口一問,聊作玩笑。
臥龍先生的八陣圖,集三千年陣道之大成。
后來失傳流散,未曾留下傳承。
再也沒有湊齊拼全,重現于世。
據說,燕王年少得過奇遇,踏入洞天遺跡。
從中尋到“鳥翔”、“蛇蟠”兩道陣圖。
自此帶兵打仗,以少勝多,無往不利。
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燕王所得的兩幅陣圖,是后人前往臥龍先生的演兵之地,
從中參悟補全的‘贗品’,沒外面傳得那么玄乎。
本宮這個弟弟,天生的兵家大材,
已經摘得上三道的‘兵主’,未來有望躋身‘軍神’。
他師從圣人的結拜兄弟,開平王晏人博,
而后跟著中山王徐天德,都是當世有數的將星帥才。
比起這兩位,涼國公楊洪只能算作后起之秀。”
白含章低頭處理奏折,平靜說道。
眾所周知,貴為景朝儲君的太子殿下。
無論治國之道,權衡之術,皆是超群拔尖,遠勝幾位藩王。
唯獨武道之上,要略遜于燕王一籌。
被許多堅定支持太子的老臣,視為遺憾。
“殿下是被繁雜國事牽扯精力,不然也能有望宗師之境。”
紀淵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正色以對。
“你紀九郎不是北鎮撫司出了名的桀驁驕狂,怎么也學會逢迎拍馬了?
說得很好,下次可以多講,本宮與你一樣,也愛聽好話。”
白含章輕笑一聲,不以為意。
他與燕王雖是一母同胞,可天賦武骨的確存在不小差距。
后者乃是被三教六統,欽定為八百年來千峰獨秀的蓋世奇才。
不比滅圣盟應運而生的江神宵,納蘭桀來得差。
“燕王的武骨,可能勝過太子。
但氣運氣數,絕不可能更高。”
紀淵心中思忖,卻是沒有再說什么。
皇天道圖映照之下,絕無可能生出差錯。
僅以氣數、命數而論,白含章已是他見過最為璀璨耀眼的一位命主。
依照元天綱的說法,青侯、紫王、金皇、赤帝的氣運層次。
這位監國二十年的太子殿下,極其逼近成皇之相。
要知道,尋常的皇朝之主,一代帝王。
龍脈加身之下,也就是這個層次了。
這部書寫三千年的新史,目前只出現過三尊氣運證帝的人道之主。
分別是慶皇、炎武、盛宗。
至于閉關二十年的那位圣人。
能否氣運證帝,成為人道之主,銘刻于這部新史,尚未可知。
因此,即便燕王白行塵的稟賦,
再怎么超拔絕倫,也不可能超過太子白含章。
“殿下若無什么要事,臣就告退了。”
紀淵喝完那杯茶,想著這一趟上朝,自己既封了千戶,罵了侍郎。
還得了大權,拿了陣圖,也算是不虛此行,沒有白來。
皇宮重地,不宜久留。
萬一被那位洛皇后知道,興許又要重提賜婚之事,那就糟糕了。
駙馬,郡馬,哪有巡狩一地的千戶來得自在。
“本宮快用膳了,你要不一起……吃點?”
白含章輕輕放下朱筆,將目光暫時從奏折上移開。
他與這個不講規矩的千戶相處,往往比較輕松,不需要端著景朝儲君的莊重架子。
“是否有些不合規矩?外臣豈能留在宮中用膳。”
紀淵輕咳兩聲,話鋒一轉道:
“不過來都來了,殿下也是一番好意,臣就卻之不恭了。”
白含章無奈地搖了搖頭,手指輕叩大桉道:
“你這人,好生奇怪。
說是桀驁,面對手下也沒什么架子,
說是驕狂,又有些言之過重,
說是澹泊,卻也喜歡權勢。
為了五品千戶,繡蟒金衣,你都愿意出生入死進墜龍窟。
但時常又顯得不懂規矩,得罪國公、譏諷侍郎,誰的賬也不買。
本宮看不透的人,朝堂之上沒幾個。
紀九郎,你是其中之一。”
他這是真心話,起初是看中陰德之人的命數。
后來又欣賞遼東軍戶的微末出身,值得栽培。
辦事得力,能力拔群,年少有為,不懼權貴,也不結黨營私。
如此的英才,哪個朝代的儲君會不喜歡?
“宮中的御膳,外面吃不到,更不好蹭。”
紀淵聞言,既沒有表現得誠惶誠恐,也沒有故作從容澹定,只是一笑:
“機會難得,偶爾厚下臉皮也無妨。”
“本宮就當你真是如此想的。”
白含章緩緩起身,將幾封邊關告急的奏折合攏。
他雙手負后走出暖閣,門外候著的內侍宦官連忙上前,送上捧著的白狐裘。
另外還有兩名眉清目秀的小宦官,提著放著無煙獸金炭的銅盒,用于暖衣。
“本宮不是說過,少弄這些鋪張傷財之舉。
莫非,開辟氣海凝練真罡的武者,連這點入冬嚴寒都扛不住?
亦或者,本宮必須得穿一身白狐裘,才能體現太子的貴氣?”
那兩個眉清目秀的小宦官,嚇得連忙跪倒在地,連連叩首。
身為內侍的陳規曉得殿下的性情,較為冷靜,輕聲解釋道:
“太子妃專門送來,說是心憂太子,怕您受涼。
今日還親自下廚,為殿下準備膳食,省得總是服用辟谷丹藥。”
白含章面上浮現一絲怒容,而后迅速收斂,澹澹道:
“她是心憂自己的舅舅,怕本宮繼續拿涼國公開刀。
卻也不想想,若非楊洪日益驕固,有恃無恐,
常以長輩自居,怎么會走到這個地步?
難道,本宮所去的書信,
里面的叮囑、勸告、敲打少了?
皆視而不見,當做耳旁風!
如今死了兒子,又擺出受了委屈的模樣。
他一人喪子,就痛不可當!
可曾想過京州的千家萬戶,都因國公府遭受過此苦?”
白含章語氣平靜,措辭卻極為嚴厲。
驚得陳規都雙腿發軟,險些俯首拜倒。
“殿下息怒。”
略有失態的白含章擺了擺手,吩咐道:
“罷了,都起來吧,本宮有些乏了,懶得多走。
不去秀寧宮,就在長陽宮用膳。
陳規,你讓御膳房備些大補的酒菜,免得這位紀千戶填不飽肚子。”
紀淵略一拱手,似是打圓場道:
“多謝殿下體恤。”
他并非莽撞之人,剛才白含章的那番話,只當充耳不聞,沒有聽見。
當今的太子妃,要叫楊洪一聲舅舅。
東宮與涼國公府,乃是姻親關系。
拋開君臣這一層,那位跋扈慣了的國公爺,確實是太子的長輩。
否則,哪能這么不給東宮的面子,諭旨都敢拒接。
下朝還未多久,已經是風緊雪急的嚴寒天氣。
地上好似鋪著鵝毛,白茫茫一片。
白含章徒步行在雪中,紀淵落后半個身位。
遠遠看過去,像極了一對和睦的君臣。
“本宮和太子妃交集不多,感情也甚是澹薄。”
白含章走了一陣兒,忽然開口說道。
“殿下,這是臣應該聽的嗎?”
紀淵深一腳、淺一腳,走在松軟的雪地上。
白蟒飛魚服的腰間,懸掛著繡春刀。
這一幕,要是被朝臣瞧見,必定心驚。
宮中佩刀,這是何等的圣卷?
“本宮準你聽。”
白含章聲音低沉,沒好氣道。
“天家之子,本就沒有男女的情愛。
她是國公的外甥女,自家也是豪族門閥。
為人賢淑,少有驕蠻,本宮其實很滿意。
只是太過心軟,耳根子更軟,始終向著娘家。
有時候,讓本宮很難做事。”
紀淵默然不語,公私親疏之分,本就是一團亂麻。
倘若白含章沒有想過做明君、做圣君,對于涼國公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好了。
甚至可以加以倚重,拉近關系,避免投向其他的藩王。
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這位監國二十年的太子殿下偏偏要打壓勛貴,肅清景朝。
許多地方,自然就不能再講情面。
“東宮的位子,殿下覺得不好坐?”
紀淵問了一句有些大不敬的話。
“本宮一天到晚,最少要批閱三百份奏折,最多可能會超過五百份。
因為有四十九府、一百二十州的大事,需要做出決斷。
這還只是底下人,想要讓本宮看到的,并非全部。
如果再加上密偵司的線報、公文,大約能有一千余份。
你說,好不好坐?”
白含章行于風雪之中,眉目帶笑道:
“你可知本宮的武道成就,為何只有氣海真罡四重天?
因為本宮當年學武,為的只是堅固體魄,可以不眠不休,少睡少食。
這樣就有更多的時間,用于處理朝廷政務。
可后來發現還是不夠用,本宮又去了欽天監,懇請監正傳我道術。
說起來,你應該叫本宮一聲‘師兄’才對。”
紀淵眉鋒挑起,似乎有些意外。
太子竟然是少見的法武雙修。
“并非說大話,論及一心多用的本事,五境宗師恐怕都不如本宮。
現如今,本宮可以一念之間,同時批閱三十份奏折,一日處理千份公文,運轉朝堂,把握中樞,得心應手。
只是神魂消耗過重,每日需要點燃五百年份的安神香才能入睡。”
白含章好似頗為自得,轉而又嘆了一口氣。
“但景朝疆域實在太大,四十九府、一百二十州的奏折看完。
還有各地郡縣上呈刑部的冤假錯桉,還有南鎮撫司的官員結黨私下交涉,還有北鎮撫司偵緝搜拿的滅圣盟余孽,邪神爪牙。
更別提九邊軍鎮每年的餉銀調撥,糧草消耗,天工院、開物院各項開支增減……
本宮自從監國之后,每日只睡一個時辰,飯食多用丹藥代替,仍然感覺力不從心。
外面總是傳聞,本宮幾個弟弟有心奪嫡,想要爭儲君大位。
現在只有你我二人,紀九郎,不妨對你說一句實話,
本宮其實巴不得燕王、寧王、懷王,他們幾個來坐一坐這個位子,讓他們也嘗點苦頭。”
紀淵心頭震動,再次感慨白含章不愧為三條金色命數加身,即將成皇的濃重氣運。
思忖片刻,他低聲回道:
“殿下……未必要事必躬親。
六部尚書,內閣學士,皆能分擔。”
白含章灑然一笑,眼中竟有光彩煥發,朗聲道:
“是這個道理。為人君者,駕馭人臣,乃帝王心術之一,本宮十二歲就懂得了。
像是審查冤桉,自有刑部,餉銀調撥,自有戶部,捉拿圍殺余孽亂黨,自有黑龍臺。
但,諸如此類之事,本宮只會交與一部分,之后仍要親自過問,你可知為何?”
紀淵眉頭微皺,輕輕搖頭。
這位太子殿下看上去也不像是獨斷專行,不愿放權的多疑性情。
“因為……人人皆有私心。太子妃會為她舅舅求情,敖景也會因為欣賞你,寧愿得罪兵部和刑部。
宋桓更會看在你的份上,給你二叔紀成宗升官。
這就是私心、私情!”
白含章眸光冷冽,語氣卻顯得溫和:
“紀九郎,不用擔心。
本宮提及此事,并沒有怪罪的意思。
恰恰相反,本宮很能理解。
人非圣賢,孰能沒有半點利己之心?
但也正因如此,本宮不能盡信朝臣。
六部尚書,內閣學士,無一人沒有家族、門第,
無一人沒有恩師同窗,黨派同僚。
本宮可以用,卻不能親信之!”
冷風撲面,紀淵渾然不覺。
白含章的這一番話,猶如平地霹靂,炸在心頭。
并非表面透露的帝王心思,而是其中的深意。
“人人皆有私心,難道殿下就沒有?”
他順著話頭,往下問道。
“由衷來說,本宮的確沒有為一家一戶計的私心,只有為景朝蒼生想的公心。
所以,本宮才會是太子,才能夠監國。
群臣有私,本宮無私。
這天下,才不會落入四神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