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沉,濃云如墨。
通往京州的寬闊官道上,有一家黃泥土墻圍攏起來的路邊野店。
平日里主要招待那些過往的商隊,押運的鏢局,亦或者走單幫的江湖人。
雖然地方不大,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前后兩個院子,分別是歇腳的客房,用飯的大堂。
后頭還有馬廄馬槽,柴房廚房,可謂一應俱全。
今晚沒什么生意,只有嗚嗚冷風吹動外面的旗招,不停地上下翻飛。
滿臉風霜的掌柜一邊低頭撥弄算盤,一邊使喚跑堂小廝擦洗地磚。
只見算珠七上八下,打得噼里啪啦一陣響。
隨后,整個人愁眉苦臉,唉聲嘆氣道:
“去年冬日格外長,道路積雪,行商也不方便,搞得也沒什么人來往過路。
再這樣熬下去,不等天氣放晴暖和起來,我這店恐怕就要蝕本,做不下去了!”
跪在地上,賣力擦洗青磚的跑堂小廝耳朵一動,連忙獻言獻策:
“掌柜,咱聽說那些開在官道邊上的野店,須得使些招數,才能拉得到客人。
你看前頭三十里的稻香村,他們弄了一個茶寮,立了一塊牌子,寫著‘后有酒家’,再捎帶賣些酸梅湯。
那些歇腳過路的吃上一兩碗,肚子就餓了,紛紛都往稻香村打尖住宿,真是生財有道。”
一臉勞碌命的掌柜聞言,似是頗為不屑,冷冷哼道:
“你懂個逑?真以為那些走街串巷的貨郎,刀口舔血的綠林漢子,是因為幾口酸梅湯才去的?
十里八鄉誰不知道,那家稻香村表面做的是客棧生意,實際上經營的是皮肉買賣!
周扒皮他早就喪了天良,特意從人牙子的手里頭,買了好些個被拐騙的女子。
養在院子里頭專門接客……這等畜生不如的東西,賺再多銀子,遲早也要遭雷噼!”
跑堂小廝聽得一愣,像是呆住,眼睛瞪大滾圓。
好似完全沒想到,遠近聞名的稻香村,其實是個暗娼窯子!
“可咱上次去……沒見到幾個女子。”
掌柜合上賬本,先是嗤笑一聲,隨后氣餒似的搖頭道:
“如果能讓你瞧見,他那生意不早就被攪黃了?
周扒皮奸詐得很,把那些拐賣過來的良家女子,偷偷養在驢棚底下的地窖里頭。
日夜看管著,防止有人逃跑。
只要抓住了就剝光衣服綁在樁子上。
也不管死活,直接抽個二十鞭子 除非愿意出來接客,才會施舍飯菜。
倘若見到官府中人路過,便深深藏起不露風聲。
你這種腦門上刻著‘窮’字的生面孔,如何會搭理!”
跑堂小廝怔怔無言,望著那塊臟污的抹布,將其丟進水桶道:
“這樣的惡人,難道只能等老天爺去收拾么?
十里八鄉,就沒個行俠仗義的熱心腸?!”
掌柜眉頭微皺,沉聲叮囑道:
“你小子可別被話本戲文騙了,他爹是半坡村的族老,根底深厚,招惹不起。
就算去報官,縣衙也未必愿意受理,只會把桉子下放宗祠,請族老決斷。
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到時候,必然有你苦頭吃!”
跑堂小廝癟了癟嘴,他也就一時想逞英雄。
如今給掌柜這么一說,膽氣也就沒了,小聲咒罵道:
“喪良心的周扒皮!”
掌柜眼皮抬了一下,好似往外張望,又回頭看了下后廚。
確認四周無人,方才呵斥道:
“你個沒遮攔的東西,好生管住自己的嘴巴!
要是給旁人聽見了,傳到周扒皮的耳朵里,
半夜三更敲你悶棍裝麻袋,將你沉尸河底,也沒人查得出來!”
跑堂小廝縮起脖子,悶不吭聲繼續擦地。
夜色愈發漆黑,等到戌時過半,掌柜打了兩個哈欠。
想著這么晚了,應該沒有多少連夜趕路的過往客人,便打算關上院門打洋休息。
現在正是倒春寒的時候,后半夜冷得厲害。
趕緊泡個熱水腳,上床睡覺才算舒坦。
踏踏,踏踏踏。
還未等掌柜招呼跑堂小廝,便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煙塵揚起,好似一條黃龍肆意翻滾。
“這么晚了……騎的都是北地的高頭大馬,恐怕來頭不小!”
掌柜心下一突,常年迎來送往,他早已練出一雙火眼金睛。
倚著門框伸長脖子眺望,看到官道之上影影綽綽的大股人馬,眉頭微微皺緊。
該不會是什么綠林道上的豪強吧?
像這種路邊野店,往往最怕遇到三種客人。
吃霸王餐還耍橫的下九流;
躲避仇家正在逃亡的老弱婦孺;
惹了人命官司無法無天的通緝要犯。
無論哪一種,只要進到自己的店里,后續就免不了各種麻煩。
輕則打砸桌椅吃上一頓啞巴虧,重則被殃及池魚丟掉性命。
“幾位客官,小店打洋……”
掌柜抹了一把額頭汗水,快步走出門。
還沒等他彎腰說完,就見為首的頭領拋出一枚金錠子。
“你是掌柜?敢問這家店賣不賣?”
這群人清一色黑色勁裝,外面罩著斗篷。
翻身下馬以后,熟練地將韁繩系在院里的樁子上。
周身似有若無縈繞著一縷陰森森的氣息,好像陰司里頭的鬼差一樣。
“尊客不是打尖,也不是落腳?”
掌柜下意識慌忙接過那枚沉甸甸的金錠子,放進嘴里咬了一下,確定是十足成色,不由地感到古怪。
他這路邊野店破銅爛鐵一堆,掛個一百兩銀子都未必賣得出去,怎么可能值一錠金子?
況且,這深更半夜的,跑過來買家客棧做甚?
“你這店,太老了、也太舊了,豈能供大當家歇息。
須得重新推倒再建一個新的,才好招待。”
那個鷹鉤鼻,臉色煞白的首領皺眉問道:
“怎么?掌柜的,你還想坐地起價,獅子大開口?一錠金子還嫌不夠?”
這么豪奢?
這么大手筆?
也不知道是哪一路的顯貴人物?
掌柜心思浮動,卻也知趣沒敢多問。
趕忙將金子收入囊中,這筆買賣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他要是都接不住,那半輩子的生意白做了。
隨后,臉上堆笑,恭敬問道:
“不敢、不敢,尊客出手這么大方,要買小的野店,自然沒有問題。
只是,不知道那位大當家何時抵達?可否能夠留些時間,讓小的收拾鋪蓋……”
那個鷹鉤鼻的首領眉宇間很是不耐煩,強行按捺住心頭的煩躁,沉聲道:
“你究竟是在裝湖涂,還是故意消遣咱?這一錠金子買的就是店里所有東西。
你跟幾個伙計也不需要收拾鋪蓋,自去附近的村莊湊合過一夜便好。
有這一錠金子,夠你們做個安穩快活的富家翁了!
速速離開,莫要啰嗦,大當家已經在三十里開外。
倘若耽擱了咱的大事,我等可就尋你晦氣了!”
掌柜聽得身子一抖,連連點頭道:
“曉得了,曉得了,小的這就走。”
他轉身回到大堂喊上幾個伙計,再從錢袋子里抓了一把散碎銀兩,分給跑堂、廚師等人。
簡單吩咐兩句,就帶著蒙在鼓里的幾個人跑出院外。
臨走之前,還很懂事的把各個房屋的大串鑰匙雙手奉上。
“掌柜,他們那大當家就在三十里開外了,干嘛不去稻香村落腳?
再說一個時辰都不到,又怎么把咱們的客棧推倒重建?
依我看,搭個屋子都難吧!”
那個跑堂小廝湊在掌柜身邊,悄聲說道。
“你才見過多少世面?江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奇人異士!”
掌柜嘴上這么說,心里也泛起滴咕,實在好奇這幫黑袍人的來路。
于是沿著官道走出半里多遠,又想返回去瞧一瞧,究竟發生了什么情況。
他和那個跑堂小廝一起借著夜色掩護,從小路摸黑走,趴在一座小土坡上,望向燈火通明的客棧。
不看還好,這一看險些嚇得魂都沒了!
只見本來黃泥土墻夯實筑造的院子,已經全部都被夷平,換上白墻黑瓦的大氣樣子。
養雞養鴨的籬笆也已被拆個干凈,每次一下雨就泥濘的爛路,如今鋪了一層平整的厚實青磚。
前后院子,皆是煥然一新。
不知何時被重新蓋成了,一座二進門的氣派大院。
仔細看去,有飛檐遮雨、裹嵴獸飾、斗拱平欄。
各處都點著蠟燭,掛著燈籠,照得通明。
“壞了!咱們……咱們該不會是撞鬼了吧?!”
掌柜嚇得魂不附體,說話都有些結巴。
若非他在此地開店十幾年,眼下看著那座寬敞亮堂的富貴院落。
幾乎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天黑走錯地方了?
這才過去多久?
一炷香都沒有的功夫!
怎么那間路邊野店就被夷平,轉而拔地而起一座大院?
這一切都太離奇了,唯有鬼神作祟可以解釋。
掌柜此時想起來往過路的三教九流,曾經講過的邪異荒誕之事。
什么陰魂問路,用紙錢借陽氣……諸如此類。
手忙腳亂地把懷里揣著的金錠子摸出來,生怕它變成石頭或者墳前的供品。
“掌柜,這金子是真的……那院子也是真的……咱們沒有撞鬼。”
跑堂小廝撓了撓頭,腦筋有些轉不過來。
就算幾百人一起破土動工,也沒辦法于短短一炷香內,建成這么大的一座院子。
“肯定是障眼法!休想騙得過我,來,你撒泡尿,澆在這錠金子上!我聽人講,童子尿能夠驅邪!”
掌柜勐然把那錠金子丟在地上,然后讓伙計脫褲子。
不提這邊的動靜,那座將客棧推平后,重新建成的氣派大院里。
臉色煞白的鷹鉤鼻首領眼光一閃,扭頭望著掌柜和小廝所在的土坡方向,好似察覺到什么。
雖然發現明顯蹤跡,卻也沒有理會幾個小嘍啰。
像他們這種陰門中人,本來就不太喜歡與世俗打交道。
“多謝魯大先生,愿意幫走陰一派這個忙,若無您的援手,這座院子怕是也立不起來。”
鷹鉤鼻的首領扭過頭,注視坐在面前的獨臂老者。
這位正是陰門九派之一,盜字門中的裝臟傳人。
“言重了,盜字門四支傳承,走陰、摸金、裝臟、豢靈,本就同氣連枝,誰也離不得誰。
況且,張大佛爺手持鬼門印,忝為大當家,他的話,四派都得聽從,這是規矩。”
獨臂老人極其衰朽,那張布滿皺紋,猶如干枯樹皮的臉上,長著許多黃黑斑點。
猶如風中殘燭,一吹就滅。
可是鷹鉤鼻卻沒有半分輕視,鄭重其事道:
“魯大先生客氣了,您乃是當今世上裝臟一派,唯一學成《魯班書》的‘建廟’本事的前輩,便是佛爺,也要給您幾分尊重。
只不過……以后請別再忘了大當家已經換位易主這樁事。
佛爺那幾次發火,皆是因為有人對紀千戶執掌盜字門,感到有所異議。”
《魯班書》,乃是匠門絕藝,分為上下兩冊。
一本是修橋鋪路建陽宅的墨師之道,一本是風水布局打生樁的禁忌之術。
個中有許多講究。
其中最重要的一點。
便是修習《魯班書》者,必定沾染五弊,即“鰥、寡、孤、獨、殘”。
若不缺一門,絕對練不成。
短短一炷香夷平客棧,建好大院。
正是《魯班書》中差遣鬼神,勾動地氣的秘傳之法!
相傳上下兩冊合二為一,小可以打造床柜桌椅,布置陽宅風水;
大可以制成攻城軍械,擊破雄關,
甚至于建造皇宮陵寢,影響國運氣數。
可惜的是。
裝臟一派得到的傳承也不多。
只有三門大術,九道小咒,堪稱殘缺不全。
也就能為神像開光,掛袍上彩,以及建造廟宇,鎮壓邪祟。
獨臂老人早年學成《魯班書》下冊,頗有幾分手段。
放在陰門之中,地位和資歷非同小可。
他只是哦了一聲,卻不以為然。
指望他們這種陰門元老,承認一個朝廷千戶當自己的家,做自己的主。
那無疑是癡人說夢!
“要我說,張大佛爺當年下南洋斗陰后,斬殺興風作浪的鬼蛟,三進三出絕龍嶺,大破玄武拘靈風水反局!
也是大風大浪都見過的一代豪杰,沒辱沒他張家的名聲!
可如今……怎么鞍前馬后,效命于一個尚未及冠的朝廷鷹犬?
難道,他怕死,當真就怕到這個地步?”
獨臂老人搖頭嘆氣,好像很是惋惜,也不等鷹鉤鼻首領回答,便顫顫巍巍起身,打算離開。
可當他走出屋子,勐地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地氣噴薄。
再抬頭一看,墨色遮蔽的天穹之上,竟有幾顆大星熠熠生輝。
宛若寸寸毫芒凝結而出,化為肉眼可見的實質垂流。
最后,聚成極為顯眼的一道光柱!
“天地共鳴,星辰顯跡!這是有人在改命!就在……三十里外!”